很高兴,你能来看我的烟火🎆

笼鸟图鉴 - 贰拾壹



“姐姐,你说这世间男子在亲吻一个娼妓时,有没有一点点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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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鹂



那晚欢鹂中途醒过一次。

是被生生疼醒的。

她从来没想过生孩子会这么疼。



她睁开眼的瞬间,就看到阿茴抓着她的手号啕大哭。

渐渐的,四周的声音越来越嘈杂,可灯火还是那么暗,暗到她已经看不清自己身下湿漉漉的一片究竟是什么。

短短一瞬,她看见帘帐外两位嬷嬷的身影,又黑又高却一动不动。她小时候听徐阿嬷讲故事时说过,黑白无常索命就是这样站到床边等人咽气的。

对了,还有郎中,那郎中跪在外厅,颤颤巍巍地声音刺穿了帘帐。



“使劲儿啊!让她使劲儿!”



原来我是在生孩子啊。

一阵誓要把人五马分尸的疼痛感袭来,让欢鹂终于发出了整夜的第一声尖叫。



“啊……啊!阿茴!阿茴!”

“姐姐,我在旁边呢姐姐……姐姐你要用力生下来啊,不然你会死的!”

欢鹂的叫声短促尖锐,再多叫几嗓几乎油尽灯枯!

阿茴的哭声撕心裂肺,她死死拽住欢鹂的右手,流干了眼泪只哑着嗓子哀嚎,“姐姐,你不要死啊!我怕!姐姐,姐姐,我已经没有姐姐了!”



阿茴已经没有姐姐了,她的阿姐死在了笼馆冷冰冰的池子里啊!

我不能死,我还有孩子要生的,欢鹂想起徐阿嬷说的话,那些做母亲的话,娼妓是有资格做母亲的,她还给孩子留了那么多衣服鞋子呢,对,对!还有虎头帽,她要她的孩子戴上虎头帽在园子里堆雪人,放风筝,世子答应过的,要回来一起放风筝的!



我要生,我要把孩子生下来!



欢鹂生产性命攸关之际,帐子里竟只有阿茴一个小丫头,其他旁的人站在帐外低垂脑袋,仿佛跟自己有关系,又实在事不关己。

他们就像幽灵,层层叠叠的黑影只随着烛火摇晃,一声不出,听着一个产妇咬紧牙关的声音。



欢鹂一把攥紧阿茴的手,汗珠如雨下落在阿茴的手腕上。

“世子呢……有没有回来?有没有人……有没有人告诉他……啊!”



整个别院的人都冷冰冰的,她们的眼神让欢鹂害怕,她想让世子回来陪她,想让孩子的父亲回来看着她把孩子生下来啊。



“让姑娘再使把劲,把死胎生下来,人就有救了!”



郎中听见欢鹂的哭喊欣喜若狂,能哭就证明还有力气,还有力气就是有救了!

“使把劲!把死胎生下来!”

他兴奋地声音传进帐内,尤其是死胎两个字,像一盆冷水泼向了欢鹂,她咬着牙抽着气看向阿茴颤抖着已经说不出半个字。



“怎么醒了?”

“不知道啊,怎么还能醒?”

“不会是药量没到吧,不可能啊?”

“嘘……小点声!”



帐外的幽灵黑影终于有了声音,她们耳语交谈着,短短几句让正在生产,满头冷汗的欢鹂牙齿打了磕绊。

什么叫死胎?

药量没到是什么意思?



身体瞬间泄了气,刚才因为全身用力而忽略的疼痛突然铺天盖地袭来,瞬间让欢鹂的眼泪夺眶而出,她大口呼着气像抓住惊涛骇浪中的浮木般抓住阿茴的胳膊,挣扎着抬起头吐出一口气。



“孩子死了是不是?阿茴……是死死……死,啊!”


胎字还没出口,新一轮的疼痛已经冲破了天灵盖,连说一句完整的话都不成了。

还没等泣不成声的阿茴回答,欢鹂一头倒回在了枕头上,她张着嘴无意识地发出的喊叫更像是呼救。可是她本人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哭喊。

欢鹂只愣愣地盯着床顶的帐子,哭喊声在小小的帐帘里横冲直撞,她都没有感觉,她只盯着帐子上的那支连理枝。

纠葛拥抱在一起分不清头尾的细长枝桠刻在她的瞳孔里,她被疼痛席卷却想起与世子的那个夜晚。

还是一样的连理枝,缠缠绕绕一直到她的脸颊,勾起她的嘴角,让她……还能笑出来……




“啊!阿茴,我好疼!好疼……阿茴,阿茴!世子!”

“姐姐,你一定要把死胎生下来……不生下来,你会死的……姐姐!姐姐你还有我,我们要好好活着在一起的啊!”



没想到这辈子唯一用尽全力的事情是去生一个死胎。

如果娘生我时知道是一个死胎会不会用尽全力呢?她当初一定用尽全力了吧,天下的母亲,不论生下来的是男是女,是死是活,都是拼尽全力的吧!



“出来了……死胎,出来了!”



随着阿茴的大叫,还是黑影的嬷嬷们终于露出了人脸,顶着人皮的嬷嬷们鱼贯而入,表情掩不住地欣喜,在一片血水中捧起了一个成形的男胎。



“是死胎,是死胎呀!”

人们嚷嚷着,欢呼着,藏不住地兴奋与轻松化进了欢鹂的眼泪里。

她撑着身体看着那具成形的男胎。

四肢齐全,小肚皮还有点鼓。

最重要的是,欢鹂能依稀辨清他的五官了。

小小的鼻子,抿成一条缝的嘴巴,还有紧紧闭着的双眼……



他还只有两个巴掌那么大,就停止了心跳。



“我的孩子……这是我的孩子吗?”



从前欢鹂对母亲身份浑然不知。

连徐阿嬷都说她是不是对孩子不上心?


到底,做一个母亲是什么样的感觉呢?


老人常说孩子是母亲身上掉下来的肉。

骨肉相连的血亲到底是什么感觉?

欢鹂双眼失神,好像看到了自己不曾想起的亲娘。

那位陌生的母亲,小心翼翼地抱起婴儿,在软软的脸颊上亲了又亲。



可我的孩子呢?


浑身青紫,双眼紧闭,只有巴掌大小……


当这块肉从欢鹂身上掉下来就已经断气时,欢鹂终于体会到了一个母亲的悲痛欲绝。



“我的孩子死了……我的孩子死了啊……孩子,死了……”



他还那么小,他明明刚才还在我的肚子里的。

我明明,有机会可以抱抱他的。

欢鹂盯着躺在嬷嬷手里的小胎儿,死死盯着那胎儿的脸,一声高过一声的哭嚎,是肝肠寸断。



帐子里的连理枝爬满了床榻,勒紧了欢鹂的脖颈,她发出最后一声呜咽,眼前一黑,扑通摔下了床榻。



“姐姐!”






珍鹭



清早,当阳关还是灰色时,梧桐听见了狱门锁链响动的声音。

他靠在只有一个巴掌大的光亮下费力地睁开眼睛向外面张望,狱头不耐烦的声音从外面断断续续地传进来。



“快点啊,过时间了我们知府大人可是要轰人的。”



梧桐借着一点点微弱的阳光看见一抹水蓝色裙角闯了进来,跟这狱中的脏乱格格不入,像泉水入了阴沟。



“你……你怎么来了?”



珍鹭提着食盒站在铁栏杆外,她蹲下来,那水蓝色的裙子也跟着她蹭在了肮脏的地板上,梧桐有些心疼裙子,他半夜醒来时,这个地方还被老鼠爬过。

“你好好在笼馆呆着休息,来管我干嘛?烛鸳怎么样?大家都还活着吗?”



自从梧桐上次顶撞污蔑了知府就被关了进来,直到现在已经整整三天了,三天了,外面发生了什么他一无所知,所以当珍鹭完好无损地出现在他面前时他是松了口气,可一开口就没好气已经成了常态,坐在干草堆里对着比他大的珍鹭一顿数落。



“你就不该来看我,反正没两天我就出去了,你何苦跑这一趟,还能看见黄……”梧桐顿了顿,他看了眼面无表情的珍鹭,还是把黄慎之三个字压下去,“还能看见那谁。”



“我没看见。”珍鹭蹲在地上手脚麻利地打开食盒,里面全是热气腾腾的糕点,一看就是刚出锅的,“这是我和华雀做的,你在牢里吃冷菜寒羹怕是受不了,多少用点热乎的吧。”

一块还冒着热气的枣糕从铁栏杆外伸了进来,梧桐一开始还绷着,可闻那味道实在香甜忍不住凑过去接了过来狼吞虎咽。

直到吃了半块才开口继续追问大家的情况。



“烛鸳差点没命,多亏欢鹂送来了人参,已经脱离危险了。”

“欢鹂也来了啊,她大着肚子也是够难为人家的。”



梧桐说完赶紧把剩下半块也吃了,他虽然嘴硬可这三天呆的实在是受尽苦头,明明他也是从小挨打受冻过来的,可这牢里还真不是给人呆的地方,潮湿阴冷还闹耗子,要是个身体孱弱的进来,最多两天就撑不住了。

一块枣糕下肚梧桐来了胃口,赶紧再看看有什么爱吃的。



“你们可以啊,连烧卖都做出来了,这是一夜没睡吧……”


“对不起。”



烧卖停在嘴边,喷香的鲜肉味突然让梧桐的鼻头发酸。他刚才絮絮叨叨一堆故作轻松就怕珍鹭跟他道歉,没想到这人还是说了。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啊,从小到大珍鹭就爱捡他不爱听的说。



梧桐拿着烧卖吃也不是放也不是,他吸了吸鼻子撇开头不去看珍鹭,只盯着背后那吝啬金辉中飞舞的尘埃。

“不就是错过秋试吗?我还可以等春试。”

梧桐装作不在意地狠命咬了口烧卖,“你别小看人啊,我埋头苦读很用功的,别说错过秋试会影响发挥的话,春试你看我怎么卷土重来。”

他信誓旦旦地说着大话也不敢看珍鹭,倒不是自己说了谎,而是实在不敢看珍鹭那一脸紧绷自责的样子。

明明大家已经这么熟了……真的没必要。

更何况他梧桐能有今天,读书习字竟然还能去参加乡试,全都是珍鹭的功劳。

“你放心啊,要是我考上了第一个请你吃饭,醉仙楼的席都没问题,我存了好些钱够你吃一顿的了……”

奇了怪了,今天这个烧卖怎么越吃越心酸,珍鹭跪在外面好像是他梧桐在吃最后一顿饭似的。

梧桐说着说着自己都讲不下去,只能低下头吃东西在尴尬的沉默里想再找些轻松的话茬。




“你一定会考上的,不,你一定要考上,算我求你。”



过了许久,珍鹭突然出声,梧桐一直背对着珍鹭,听到这句话猛地回身,发现对方虽然面色平静,语气也没有多少波澜,可眼中湿润,被一缕金辉扫过时,梧桐好像都看见了有泪珠在睫毛上挂着。

他一下慌了神,剩下的糕点也掉在了地上。他有些手足无措,他是见过珍鹭哭的,为母亲,为黄慎之,为自己哭。可梧桐从来没见珍鹭对着他哭过。



“你……你你。”



什么叫算我求你,为什么要求我呢?

梧桐看着珍鹭素净的脸庞,四绝之首的样子已经荡然无存,清早的珍鹭素面朝天,很像他以前刚刚认识的小小娼妓。

梧桐忽然恍然大悟,心中百感交集,鼻头的酸意好像一下子冲到了脑门,他翻身过去抓住栏杆,语速很急可是头回这么诚恳。



“你放心,我一定会考上的,等我成了举人我就带你出笼馆,我说话算话。”

不会像黄慎之。

后半句话梧桐没有说出来,但是后半句才是他真正想说的。

以前看珍鹭和黄慎之,他总在后面望着遥不可及,他对珍鹭有想法吗?应该是有的吧,可是黄慎之在,他就什么想法都没有了。因为他觉得珍鹭就该配黄慎之这样的人,可经此一遭,有什么可配可不配的,相配的话从来不是用功名利禄来衡量的。

“就算我没有考上,我也会努力把你从笼馆里带出来。”



“我不是这个意思。”

珍鹭的语气依旧平静,她看着眼前这个意气风发,再过两个月就到了十七岁的少年,似乎早就料到了梧桐会这么想。

“你不用带我出笼馆。”

“你说什么?”

梧桐拉紧栏杆,希望能从珍鹭的双眼里看到有一点点波动,可惜她的双眼里再没有泛起波澜,太多的空洞下只有微弱的一点光亮,好像是飞鸟划过树梢漏下的一点点余晖。



“我只希望你可以挣脱这座鸟笼,替我去看看外面的人世,替我看看,自由的生活到底是什么样子?”

珍鹭看着梧桐,十七岁是多好的年纪啊,他应该飞出去的,带上她们所有人的双眼,飞出去看看高山大河,广阔天地的。

也不一定非是这些,只要切身实地站在笼馆以外的土地上就好。



“不,我可以带你走的,你相信我,我不是黄慎之那样的人……”



“时间到了,快点儿走人!”

狱头已经拖着长串钥匙来轰人,耳听着那声音越来越近,梧桐着急了,他抓住栏杆恨不得将整个身子都探出来阻拦住珍鹭。



“我已经十七岁了,我能带你去任何地方,我……”



梧桐感到一只手在自己的头顶拍了拍,就像小时候,梧桐坐在珍鹭对面读书时杏花飞过笔尖,珍鹭夸他的字好,偶尔拍拍他的头。



“我出不去了。”



珍鹭笑的温柔,她拍着梧桐的头,就像小时候那个总不开心的姐姐难得哄着脾气不好的弟弟。



“好好准备春试,我等着飞鸟破笼的那天。”






烛鸳



京中的懿旨下来了。

不是鲁辟革职,是曹忌降级。

曹忌在城外大营跪拜接旨,宣旨的是鲁辟。



今年的冬天来的太早了,大雪纷飞已经掩盖了城墙头。

听说京中也下大雪了,北风呼啸。内官说这是老天也为老皇哭嚎。

两日前,老皇病重,上朝时突然从龙椅上滚下来一病不起。

曹忌收到消息时顾不上验明真伪,就收到了自己被降级的懿旨。



怕是真的了。

太子拢权,自然不会放过梅州,在这梅州,首当其冲被查办的就是曹忌。



“天子有恙,储君初立,朝堂动荡,山河哀哀;然于此民心不稳之际,然有梅州指挥使以权谋私,懈怠职责;失察于州府安全,致富绅频频暴毙,机要官员流失。念其昔日军功,免去重罚,罢免其梅州指挥使职位,贬为镇抚司……”



镇抚司?这可是连降两级啊。



鲁辟说完钦旨二字后,仍觉不够,才降到镇抚司?

若他那晚在笼馆一审,拿到口证,曹忌怕是连命都保不住!

可他转念一想,也幸亏老皇病的是时候,即便他从笼馆无功而返,也能让曹忌从州府指挥使这个位子上离开,只要曹忌离位,梅州还不是尽在太子的掌握之中?



他想到这里舒坦了许多施施然坐下,命左右二人当场剥去曹忌指挥使官服,卸了他的御赐佩刀,拆了他的指挥令牌。

众目睽睽之下,曹忌官服尽落,跪拜在军营大帐外只身穿单衣,只是一瞬便落成了小小镇抚司。



“曹老弟。”

鲁辟起身走到曹忌身前拍了拍他横在鼻梁上那道殷红色的刀疤,“最终能活着看见新皇登基的人,还是我。”





梅州城下雪了。

路上行人神色匆匆无一不是戚戚表情。

暴雪肆虐,连同梅州街道旁的老槐枝桠都被压弯,据说城外更是不好过,庄稼地都被冻坏了。

人人都少言,人人偶尔开口说的话都是,今年是个灾年。

天子重病,人心惶惶。

华雀裹着袍子走出笼馆,看这长街,昨日还是一派热闹,今日已经萧条一片,就连贪玩的孩子在家门口笑出了声,都要被长辈捂住嘴巴。就好像全天下的百姓都开始提前守丧。



很久没这么安静了,是死一般的寂静。

华雀紧皱眉头,心情不畅。

她立在馆口的梧桐树下望着长街尽头发呆,猛地看见一单薄的灰色身影走来,模样熟悉的很,华雀眯起眼睛一看竟是曹忌。

想当初是何等威风凛凛的指挥使,身骑追夜黑马,背覆追月披风,一夜之间都浑然变了。



“烛鸳好些了吗?”

“还昏睡着,郎中说需要休息。”



华雀把曹忌迎进笼馆,龟公本能上来相迎,可一抬头看见曹忌那灰扑扑的镇抚司官服一下变了脸又坐回石桌旁打起了瞌睡,一路走去,龟奴擦肩而过也不打声招呼,姑娘们瞧见了也就当没看见。

以前迎来送往,今日人走茶凉。



“指挥使大人,楼上请。”

“我已经不是指挥使了。”

“不论镇抚司还是指挥使,不过虚名而已,不必特意纠正。”



华雀走在曹忌前面,还一如当初客气,她打开烛鸳的厢房让曹忌进去看看,这两天曹忌日日都来,一呆就是一下午,华雀问怎么不回官僚,曹忌也只说如今被降级,实在没有公务可办。

曹忌这个人,喜怒哀乐不会都写在脸上,他说降级仿佛那被革职的人不是自己。华雀实在看不出他到底是失落到颓靡,还是打定主意再卷土重来。




“我来喂吧。”

华雀端来烛鸳的汤药时曹忌顺手接过,这几日都是他喂,华雀也习惯了。

两人相顾无言守着昏睡的烛鸳,曹忌舀了一勺放在唇边吹了吹,小心喂药时不经意说了一句。

“赵明熙找你,去看看吧。”



“他找我?有什么事。”

“许是商行事多,找你商量吧。”



华雀挑眉实在不信,商行事情再多也不该找她这一个局外人商量,可连曹忌都开口了,怕是正事,需要她过去。

这淌浑水还真入曹忌所说,进去了就别想出来,不让它搅个名堂出来,谁也没办法脱身。

华雀无法只能应允,穿上外袍去了赵家的商行。



待华雀走后,只剩曹忌一个人时他终于歇了劲儿,放下药碗看向烛鸳深深叹了一口气,最后捂住了自己的脸。

经过的小龟奴偷看到曹忌的背影,不知道他是怎么了。

是哭了吗?

是为自己被革职哭的吧,还是为老皇病重而神伤。

都有可能,总之肯定不是为娼妓哭的。



小龟奴偷偷瞧着,最后撇了撇嘴提着热水下楼干活。

曹忌捂着脸过了好久,窗几漏下的薄薄的日光都从他的手背上划下,他才放下了手掌露出眼睛。

他不敢看烛鸳伤痕累累的脸,可他却能看见烛鸳的枕头地下露出的一小截木钗。

这还是曹忌送的。

如此丑的木钗没想到烛鸳一直没扔,还像个宝贝似的压在枕头底下。

当初赵明熙说烛鸳手里紧紧攥着的是他送的木钗,曹忌突然很想问问烛鸳,这到底是为什么?



为什么他明明带来的都是灾难,烛鸳还要把他送的木钗当成救命符握在手里。




华雀



“为什么?我喜欢你啊还为什么,我不明白你为什么总要问个为什么,让我看起来像个傻子似的。”

茶盅被华雀砸在地上,热水泼了赵明熙衣袍,烫的后者站起来跳脚直嚷嚷,两人剑拔弩张任谁也没想到这刚刚还是个求亲现场。



华雀来时以为是商行有什么事,赵明熙又需要她来打配合。

结果没想到来了后赵明熙这个人吞吞吐吐,先是把人领到内厅,又是摆了好多盘瓜子蜜饯好吃好喝地供着。

华雀本以为赵明熙这阵仗是要跟她促膝长谈,说说什么如今老皇病重太子掌权梅州势力倾斜接下来该怎么做才不至于让自己死的太惨的话。没想到对方……



“如果我说我想娶你,你会怎么想?”

“你说什么?”

“噢还有,南面的盐行掌柜也给你坐,怎么样?”

“你疯了吧赵明熙。”



娶不娶的就算了,盐行掌柜也拱手当作聘礼,华雀真觉得赵明熙是疯了。

她不姓赵,她也不是什么赵家信赖的老伙计,她就是一个小盐老板认识刚刚一年的女人而已,更何况这个女人还是个娼妓!

如果这是赵明熙头脑发热一时冲动的话,华雀就当没听过。



“我没有一时冲动,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你会想如今形势都这么乱了,自保都来不及还想着婚嫁,可就是因为如今的形势我才想着娶你,我就想咱们俩在一块,也不至于谁出了事帮不上忙,说得难听点万一大祸临头,咱俩至少死都能死在一块!”

“哼,死在一块有什么用?你为什么总想着跟一个娼妓死在一块,跟我死在一起是显得你小盐老板痴心不改,出淤泥而不染,不像笼馆脏渠里的那些个嫖客似的吗!”

“你怎么回事啊?为什么我要娶你好像是我有罪似的,什么叫显得痴心不改,我今天把我说明白了,我就是痴心不改,这一年到头经历这么多,哪次不是险些丢了性命的灭顶之灾,哪次不是我们一直在一起。”



赵明熙抖着被茶水烫出印子的袍子,在内厅里气哄哄地来回兜圈子,他想说这话已经酝酿好久了,从他把十四家盐行的地契交到华雀手上开始他就在酝酿,一直胆战心惊地憋到今日,就是想挑一个寻常的下午让华雀放轻松再把这件事说出来,可是为什么啊?为什么回回都不成?



“你是嫌弃我比你小?还是嫌弃我经历的比你少?”

赵明熙一直觉得华雀如此拒人于千里之外,一直是跟章大爷说的那件事有关。

那阵赵明熙初来梅州,对所有人事都不甚了解,才听章大爷说了华雀以前的旧事。

他一直以为华雀迟迟不点头是不信任自己,害怕再次希望落空。但连盐行地契都交付了,为什么还是不行?

“你能不能给个准话,我到底是哪里做错了?”



哪里做错了?

华雀看着赵明熙突然笑了。

可以说赵明熙错就错在不该问出这个问题。

你不是娼妓,你不会明白的。



“你哪里都没做错,是我害怕,行了吗?”


华雀捡起砸在地下的茶盅碎瓷片,拢到一起放回到桌上,她长舒一口气说的太过坦然。


“如果我对你一丁点想法都没有,兴许嫁给你还不错。”


她坦然到几乎把自己所有的软肋都揭开给赵明熙看了。

赵明熙恍惚间愣神。

华雀说了什么?

她好像拒绝了自己,又好像承认了什么。



等他回过神来时,华雀已经离开了,留下的只有她刚刚摔碎的小茶盅,还尚有余温。



没有人告诉他,为什么娶一个娼妓会这么难。



“你说喜欢一个娼妓为什么这么难啊,画本子里不是这么写的啊。”

醉仙楼里,赵明熙喝的高亢,搂着曹忌的肩膀嘀嘀咕咕个不停,他今晚请曹忌吃饭,美名其曰是给他摆贬职宴,其实是为了安慰安慰曹忌。

可两人一见面,一个愁容满面,一个兴致缺缺。

谈朝政,如今局势一片黑暗,越谈越绝望。

谈梅州,此刻是被太子提拔的黄慎之的梅州,越说越堵心。

谈前程……真是满纸的笑话。

老皇一倒,曹忌和赵明熙成了全城的笑柄。



那就聊聊感情吧……



“她不让,我偏要娶,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我就不信了。”



窗外是无边的风雪夜,窗内是落败人的惨状。一事不顺事事不顺啊。

赵明熙倒在桌上,明明已经绝望到极点,还能说出些轻松的话来开玩笑。

曹忌其实很羡慕他,黑云压城的态势,他竟也能过的舒服些。



“死……嗝……死之前,把不敢做的事都做了吧曹兄。”赵明熙抱着酒盅红了眼,“鲁团练,黄知府,他们要把人往死路上逼,那咱们就跟他们斗,我既然上了你的贼船就不准备下去了,丢了性命又如何,我窝囊小二十年再折腾折腾没问题!”

他揽住曹忌的脖子,酒气冲天,“不过我还得给你说一句,喜欢人家就说喜欢,日子不长,别等到阴阳两隔,弥补再多……嗝……你就是抱着墓碑哭去顶个屁用!”



这是在说谁?

是在说我吗?

一直没说话的曹忌回头看了眼赵明熙。

他好像句句说自己,可曹忌觉得这句句又是冲着他来的。



赵明熙的下巴磕在桌边都磕出了红痕,他竖起一根手指醉眼朦胧笑嘻嘻地道。



“你知道吗,我刚来梅州的时候,有个老嫖客跟我说了句话。”


“什么话?”


“他说,这笼馆啊,就是一潭浑浊的深泉,你在旁边瞧着瞧着啊,自己就湿了鞋子湿了衣裳,最后湿了心智,就掉进去了……谁来拉,都拉不出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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