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高兴,你能来看我的烟火🎆

笼鸟图鉴 - 贰拾肆


“姐姐,你说这世间男子在亲吻一个娼妓时,有没有一点点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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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鹂



马车飞驰过除夕黑夜,四蹄狂奔踏碎城外积雪。

驾车的人喘息声很大,他似乎很少驾驶马车十分不熟练,双手暴露在外已经冻的通红龟裂。



“姐姐,咱们这是去哪儿啊?”

黑漆漆的车厢里已经飘进了飞雪,明明刚刚还是万家灯火的暖冬夜,但就在马蹄赶在城门下钥前的一刹那,刺骨白雪落下。

阿茴堵着双耳蜷缩在欢鹂的怀里,马蹄声急促地让她害怕,厢外驾驶车辆的世子仿佛变了一个人。



阿茴问欢鹂,欢鹂没有说话,她把阿茴挡在怀里,目不转睛地盯着被北风吹起的帘帐,吹起的帘帐后是近乎与疯狂的世子。

前一刻还在看烟花,下一刻已经钻入黑夜,世子一直没有说话,犹如中邪闷头收拾行李草草了事,在他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字。



跑!



跑的越远越好,天南地北,只要不在亲王府怎样都好。

欢鹂在车厢看着世子剧烈咳嗽的背影,仿佛逃命的不是他们,只是他。



没有目的地,只有狂奔的黑马。

树叶尽落的老树枯影在皑皑白雪上飞快划过,风雪越来越大,扑地一声吹破了惨白纸灯,目光所及之处一片漆黑!



“世子停下!”



对方充耳不闻,反而扬起马鞭,车轴发出剧烈的声响,整架马车跑过巨石都飞上了半空!阿茴大叫一声惊惧嚎啕。

黑暗中欢鹂抱着阿茴抓住世子的肩膀。



“我叫你停下!”



黑马长嘶,高举前蹄,踹断整片荆棘丛!

乌鸦四起,枯枝断裂,世子紧紧攥着缰绳,豆大的汗珠从额前掉下,他喘着粗气,在一片尘埃白雾散尽后,他死死盯着前路。



冷白月光照亮岔路口,欢鹂翻滚在车厢里费了好大功夫把阿茴拉起来,她掀开布帘顿时头皮发麻。

微弱寒冷的月光,照亮的是一顶孤零零的轿子。

那顶轿子旁只站着一个妇人,那妇人面色凝重站的笔直,毛领扫过她毫无血色的脸颊,露出的只是一张红唇。

阿茴只瞥了眼就倒抽一口冷气,在惊骇出声时被欢鹂捂住了嘴巴,细细的薄汗在后脖颈露出来,嗖嗖的冷气袭卷了欢鹂整个人。

在她打量前路到底是人是鬼时,世子颤抖开口。




“……母亲。”




“世子可还识得母亲?”

那立在轿子旁的妇人说话了,她抱着伞气质雍容华贵,虽穿着与别院的李嬷嬷相似,可这做派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欢鹂愿以为天家的家奴最高也就是李嬷嬷的模样,举止矜持不怒自威,可今晚看见的这位嬷嬷已经不能用下人二字来形容。

她高贵典雅,谈吐有利,即使立在凌乱的雪地里,裙角也没有沾染一丝污秽,就连发髻上的白玉钗也被月光照了个剔透。

这样的人,无形中带来的压迫感,让欢鹂差点以为她就是王妃。




“母亲,怎么会在这里?”

世子喘着粗气,可还是不远放开手中的缰绳,隔着巴掌远的地方欢鹂都能听见世子的急速心跳声。

不光是世子,还有她的,王妃没有露面,只在轿子里端坐就让马匹不敢上前一步。

欢鹂无端地害怕,她双手颤抖把阿茴抱到身后,那嬷嬷明明手中没有拿任何长刀利剑,都让人有种命丧荒郊的错觉。



“这话该是王妃问您,您这是要去哪儿?”

嬷嬷笑着回应,她声音温柔可总让人不寒而栗,就连她有上前一步的动作都被世子当即拦了下来。

“嬷嬷小心!马蹄不长眼,当心伤了您。”




“怎么?世子是要硬闯了?”

“如果母亲不让开,我想我会。”

他说话时更是攥紧了手中的缰绳,高头大马打了声响鼻四蹄在雪地中猛踏。

这阵仗任谁堵在前面慌了阵脚,可那嬷嬷却丝毫不退半步,背后的轿子更是一丁点动静都没有。



“世子能逃到哪里呢?”

“只要不是王府!”

“呵。”嬷嬷用指尖点了点伞柄,笑意中透着不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世子是天家的人,再逃不过囹圄。”

“母亲是什么意思?”

如何叫逃不过囹圄,难道逃到天涯海角,就要追到天涯海角吗?

“天家天家,难道非得让人死!才能解脱吗!”

世子说的咬牙切齿,脖颈上都爆出了青筋,欢鹂胆寒,她真的开始怀疑到底是谁想逃。

掉了孩子就不惜抛掉全家的荣华,宁愿死都不愿意再回王府。这事放到画本子里信,可放到现实,天真如欢鹂都不会信。

这样的怒气和决绝的态度,早就积压很久了吧!



面对如此气势汹汹的儿子,做母亲的还是不露面,只是咳嗽了一声掀开帘子只伸出细手轻轻召回了前面的嬷嬷。

对于亲王和王妃,欢鹂从没清楚地看过他们的正脸。

嬷嬷回神附在轿旁点了点头,这才起身看向浑身紧绷,即刻要扬鞭的世子。




“世子不要糊涂,王妃以下良言望您仔细听,您如今在梅州城,有亲王的庇佑和世子的地位,能庇护的人或事总归还是能护个一二,可一旦走出这梅州城就是舍弃了父子母子关系,这其中的凶险就不是光靠世子您一个人就能护的住了。”

嬷嬷顿了顿,她面上还是和蔼,可她说的话足以让人胆寒好似在冰天雪地里赤身走上一圈!



“世子有世子的身份,可旁的人却是什么都没有,今日在梅州城只是丢了孩子,来日在梅州外难免会丢了性命,世子本可以听话待在亲王身边,往后只能累及他人终身悔过了。”



这是威胁,这是拿欢鹂的命做威胁!



“父亲母亲要杀欢鹂?这是全然不顾二十多年的亲人之情吗!”

世子跳下马车,吐出的尽是白雾。车厢里的欢鹂反倒不害怕了,她不害怕自己会随时丢失性命,她只是心寒,由内而外的心寒,一家人怎会到如此地步?

一家三人没有一位是正常的,小的就是死也要逃离,老的冷漠到哪怕要了孩儿的命也要把尸体拴在身边。

这就是家人吗?这就是天家的舐犊之情吗!



“世子执意离开,有顾及亲人之情吗?”

“在你们害死我孩儿的那刻就已经没有了!试问天底下哪有祖父祖母会亲手了结亲孙!我是爹娘的孩儿,那个死去的胎儿就不是我的孩儿吗!”

欢鹂头次见到世子歇斯底里,今晚的他疯狂到极致,全然不在乎身份矜贵,发丝散落跪在冰天雪地里,剧烈地咳嗽后皑皑白雪上竟是滴下了几滴血珠。

就连欢鹂都捂住嘴巴惊呼,可那位犹如樽菩萨冰冷的母亲,连出轿看一眼的动作都没有。

仿佛那顶轿子里装的根本不是活人……




嬷嬷在等,王妃也在等,她们在等世子狂怒后全然没了力气才缓缓开口。



“天家一体,亲王府荣辱与共,世子逃到何处身上都流着皇家的血脉,你注定于此也只能于此,不论双方相看生厌,都是生死与共的一家人,从您生下来的那一刻便已注定轨道,连偏离半寸的资格也没有了。”



鹅毛大雪从黑暗中漏下,把颤抖的双肩盖了严实。

跪在那里的人变成了在王妃的轿子前变成了小小的一团,那一团不是世子,可以是一条狗一只猫一个麻雀,偏偏不是人。



欢鹂用手捂住嘴巴,流下的眼泪已经不受控制,这眼泪不是伤心难过,是胆寒震撼。

嬷嬷说的是王妃的原话,一个母亲能面不改色的说出这番话……

欢鹂看见匍匐在地上的世子双唇沾满鲜血,他缓缓回过头看向欢鹂,雪花在他毫无生气的瞳孔里化掉,化成一渊深潭。

她听见世子对着轿撵发出破风箱般地声音。




“我只有一个要求。”




“世子请讲,王妃听的清楚。”




“保欢鹂周全,如若她日后怀有孩子,我要母子俱存。”




“那世子给的呢?”




“自由。”世子颓然跪在地上,满口的鲜血挂在衣领,零零星星撕扯进白雪里,“父亲说的,我会照办,父亲要做的,我全力支持。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怀中的纸伞终于撑开,挡在世子的头顶接住冰冷的飘雪。



欢鹂张开嘴巴大口抽泣呼吸,好像被人扼住了喉咙。



她突然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一个初春,潋滟晴方好,世子游船在湖中央。



“其实能笑出来是一种福气。”

“春日很美,只是有了人就不会那么美了。”

“梅州好像只有充斥着贪婪,贫穷,暴富,算计才会热闹,他们生活在如此明媚纯粹的春日下,你还觉得春日美吗?”



大雪席卷了世子,他跪在小小的纸伞下,偏偏不是人。






烛鸳



“欢鹂来信了,说她一切都好,那晚不辞而别是被接回了别院,让我们不要担心。”

距除夕那晚已经过去了整整七天,整整七天欢鹂杳无音讯,华雀派阿芸去别院悄悄打探也没探出个所以然,直到今天,她终于差人递了来信。

回回如此,回回都是匆匆来匆匆走,即便是报平安的信,让华雀三人看了心情也好不起来。

不过总归是欢鹂的笔迹,珍鹭教欢鹂写过字,她认得出。墨迹新鲜,证明人还活着。



华雀皱眉看了一眼便不再看了,珍鹭问她怎么了,她临窗坐着说总感觉不对劲。



“很突然,一切都解释不清,我只觉得不对劲。”



烛鸳也这么觉得,七天提心吊胆,猛地来了一封回信,也没让她们的心完全放下,她甚至觉得,如果欢鹂能从别院出来,才是最好的选择。

那院子不像活人住的地方。



三人沉默而坐,对着地中央摆的信都沉默不语。

眼看将到黄昏,笼馆门口红灯笼亮起,小龟奴叩开了门才算打破寂静。



“烛鸳姑娘,今晚点你牌子的客人很多,阿嬷让你早做准备。”



自从烛鸳上次拒绝了曹忌后,这是她重新开张的第一天,早有大把按耐不住的人想来见见许久不露面的烛鸳了。

元日过后,烛鸳怕是有的忙了,这客人数量都快赶上了“春试祈福点”珍鹭。



烛鸳点点头,还是回到自己的房间梳妆打扮,等天际完全黑下来时她出现在了梅园。

她的亮相一下让梅园热闹起来,不管领没领厢房牌的客人都要上来握着手寒暄两句,即使对方是个哑巴,也要说不停。

不过都是些想煞我也,美艳依旧的漂亮话。

但当面是这句,背过身去就会换副嘴脸。



“唉……还是娼妓无情啊,伺候了那么久,说翻脸就翻脸了啊。”

“还不是因为人家降了官职呗,丢脸可丢大发了。”

“所以我奉劝各位啊,这里的女人都是认银子的主儿,咱们趁早别陷太深。”



揣着酒壶又喝得红光满面的章大爷竖起指头对着这几个嚼舌根的后脑勺就挨个点了过去,“怎么漂亮话都被你们说了?点人家的是你们,说不是的还是你们?”



几个年轻小伙儿摸着后脑勺回头看这笼馆老油条笑道,“怎么?章大爷同情她们呀,你家里有老底儿,怎么不把人家赎出去啊?”

章大爷看了这几人一眼,皮笑肉不笑懒得解释,“年轻人啊,蠢钝得厉害。”




“他们这样说你,你是不是不高兴啊?”

烛鸳扶着一位生客上楼,这年轻小伙儿好像是头一次来,第一次领了厢房牌还有些拘谨,被烛鸳扶上楼时无意听见了梅花下那几位公子的闲言碎语有些红了脸,所以小心翼翼地问心不在焉的烛鸳。

烛鸳被这么一问,倒是愣了,听的难听话太多,不光哑了也要聋了。

她反应半天才知道这生客的意思,于是垂下眼摇了摇头,而后面若春风地拉他进屋。



可刚推开厢房时,她余光瞥见对面房间里闪进去一个身影。

对面的厢房是徐阿嬷住的地方,她多少会关注一些,刚才那进去的人不是龟公郝伯,也不是寻常客人。

那人的服秩打扮烛鸳看着眼熟。

总是在曹忌身边呆了一年之久,军中的穿着烛鸳是认识的,那人一身黑衣白月做点缀,腰间没有镶珠子不是曹忌那种带官职的。



难不成是鲁辟着人回礼来了?



可回礼送到馆口就好,为何偏要进到厢房里呢?



“烛鸳姑娘?烛鸳姑娘,你是不是……”

那生客唤了几声迟迟不进门的烛鸳,还以为她是还为刚才的闲言碎语生气,不免紧张起来。

烛鸳仍盯着对面紧闭的厢房,想找华雀让她留神一下,可身侧的生客催促的紧,慌乱之间烛鸳只能作罢,打算明早起来在跟华雀说。




等烛鸳进房伺候客人后,徐阿嬷的厢房门过了得有两柱香的功夫才打开。

这次打开还是徐阿嬷亲自把人送出来,底下梅园正是热闹的时候,徐阿嬷精明的双眼往底下扫了一眼,便极尽谄媚地点头哈腰,示意来人跟着她走,两人一前一后从侧面的小楼梯匆匆下楼,接着转向后院,打开小门。

那人走出门后环顾四周确定再无旁人,接着从怀里掏出了一锭闪闪发亮的金子交到了徐阿嬷的手里。

金子揣进怀中,两人相视一笑,匆匆道别。

军中高马驮上人后,蹄子利索,眨眼的功夫就消失在阴暗狭窄的小巷,钻进巷头热闹的集市消失不见。





华雀



华雀今天起得早,客人还没走光,她便已经起来着人收拾昨晚的内务了。

她如今在笼馆手里掌的权也就这点,万不能轻丢了。



不过今日与往常不同,往常的清早,笼馆的守门龟奴早偷懒回去睡觉了,怎么今天四个人站的笔直,守在笼馆门口眼睛瞪的像铜铃。

华雀上前去问,几个龟奴口径一致,说阿嬷吩咐,今天一天都要守着。



“噢……那可有谁出去啊?”

“梧桐,出去考试了,除了他再没别人。”



这就奇怪了,人能进来也能出去,这大早上的防谁呢?

华雀当着这几个龟奴的面佯装轻松不在意,让阿芸看着人收拾梅园,自己又踱步到后院,果不其然,后院的小门也守了两个。

她心中自觉不妙,又跑回梅园仰头看了看徐阿嬷的厢房,房门紧闭怎么都看不出什么异常。

华雀还想在上去看看,可不巧有龟奴打碎了金露酒壶,惹得阿芸连连跳脚,她只能先把手头事处理。






“我今儿个叫你们来,就是看中你们模样好会来事,所以不必害怕也不用紧张,只要乖乖按我说的做,阿嬷保证你们日后吃香喝辣穿金戴银。”

徐阿嬷的房间里烟雾缭绕,她躺在香炉后面,鲜红的指甲刮着自己的太阳穴,虽是慵懒地眯着眼睛,可招子却不放过任何一个跪在地上的娼妓的面庞。

她屋里红红绿绿的帘帐多,缠在房梁上让人感觉天顶低得很也压抑的很,十几个娼妓跪在赤色帐子下都低垂着脑袋,好像是被压弯了脊背抬不起头,也不敢说话。



郝伯在旁边给徐阿嬷奉茶,加了点蜂蜜进去让徐阿嬷抿了一口便长舒一口气,接着说话,“都知道如今咱们鲁团练可是笼馆的大贵人吧?没有他,哪能有你们房里烧不尽的炭火?所以啊,人家团练大人提出了要求,我也不能不应承,更何况我思量许久,这事……对你们来说也好事,你们说是不是呀?”

“是……是。”

十几个姑娘悄悄互看了几眼,胆怯称是。

连什么事都不知道就敢点头,徐阿嬷见这情形也是满意,至少她挑的这十几个可是笼馆里最听话的。



“攻城容易,守城难,你们呀年轻,不知道咱这梅州城当兵的辛苦,没日没夜的巡街也就罢了,连除夕夜都得驻扎在城外守着不能与家人团聚,你们说寒了谁的心也不能寒了将士的心啊,团练大人明白,咱们老百姓也得明白,所以啊,团练大人难得开金口,向我请些姑娘,去抚慰守城将士的心呢,你们说,我能不答应吗?”



这……这不是做军……?

几个反应快的姑娘先明白了过来,立马抬头看向烟雾后的徐阿嬷,她们的眼神徐阿嬷尽收眼底,只是冷冷一眼,就让姑娘怯怯又低下头去,可看那模样已是害怕至极,思索着怎么能逃过此劫。

笼馆里谁不知道烛鸳的经历?她就是从塞北军帐里面爬出来的,一块洗澡的时候那背上胸前的伤疤可都历历在目呢!这次要是被徐阿嬷送过去,保不定连小命都没了啊!



虽然跪了满屋的人没一人敢反驳,可明显能感觉有几个姑娘的身形都摇摆了起来。

徐阿嬷见状竟然不急,她枕着手臂翘起一条腿来先让郝伯跪在旁边捶着,自己这边才继续往下说。



“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不过是想烛鸳的惨状罢了,可大家要分清楚些,烛鸳那原来是在边疆塞北的,那里的兵生猛如虎自然下手颇重,可梅州城这里的不是,都是些本本分分的人,听团练大人说军中不乏有些才子,那是读过书的呀。你们害怕有烛鸳的下场,怎么不想想她来笼馆,伺候上了镇抚司曹大人有多风光?吃得好穿得好身上可曾受过一点伤?人家曹大人也是咱们梅州的将领啊。”

“可可……可鲁团练他……”

有个小姑娘怯怯开口,她是见过团练怎么虐待烛鸳的,一路揪着头发上了七层,红着眼睛出来烛鸳命都快没了,这……这怎么不说?

她说了半截不敢说了,怕徐阿嬷骂,可没成想今早的徐阿嬷没有往日的暴戾,反倒是如沐春风。



“唉……团练……团练他也是被逼急了呀,他是多和蔼的一个人,除了打过烛鸳打过你们其他人没有?是烛鸳擅自干预军政,大人他才不得不下此重手以儆效尤,有知府大人做背书还有假?”

知府大人……

当日的黄举人大家都见过,确实是斯文有礼也胸怀慈悲,徐阿嬷把黄慎之搬出来后,十几个姑娘倒有些松动了,抛开他抛弃珍鹭这点,其他的倒也还可以,再说……哪个当官的敢娶娼妓啊。

徐阿嬷见此情形已知说动了六七分,她让郝伯把面前的香炉搬开,她要清清楚楚地,面对面地,看着这群小姑娘再添最后一把火。




“你们想啊,那些将士们多是没成家的单身汉,存了一辈子钱没处花,被你们伺候上了哄高兴了那赏银岂不是说给就给,比到咱们笼馆来的穷酸汉不知要大方多少倍!再幸运点的,说不定就被人看上给赎出去了,都是糙汉不讲什么身份清白,有朝一日做个将士夫人,岂不是成了良民,不用在这鸟笼子里让那么多客人糟践的强?”徐阿嬷咽了口茶,弯下腰来恨不得贴在几个姑娘的脸上,“你们都是阿嬷手底下最听话的姑娘,去了团练那里,肯定不会像烛鸳那般惹人生气,有个清清白白做人妇的机会,阿嬷可是都留给你们了啊。”




她说的情真意切,苦口婆心,甚至还挤出两滴眼泪痛陈自己当初如果有这样好的跳板也不至于在这里蹉跎年华,话说到最后,她只需问一句愿不愿意,大部分姑娘已经直愣愣地开始点头了。



徐阿嬷很满意,她微笑地看着十几个懵懂的姑娘话锋一转,又是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哎,给你们的路是铺好了,可是还有一点却是十分难办。”



“阿嬷,是何事难办?”



已经乖乖听话,甚至开始幻想未来嫁为人妇日子的小姑娘们连忙问徐阿嬷。




“团练昨夜专门差了人来说,请的姑娘里啊,必须得有华雀!”

徐阿嬷轻轻捏拳捶在自己胸口,“大家都知道华雀的脾气,如今连我都不放在眼里,她怎会答应团练的请求啊,唉……郝伯啊,你把华雀叫来,我再好好与她说道说道,不能让她一人,毁了我们十几个姑娘的路啊!”





华雀被郝伯引进屋时吓了一跳,她本以为又是徐阿嬷跟她单独博弈,结果没想到屋里竟然跪了一地的姑娘,她先没开口,只扫了所有人一眼打量在场人的表情,这些人的表情越镇定她心里越没底。

如果房间里是哭成一团闹的天翻地覆她倒还能抓个先机,现在和气一团,反倒让她紧张起来。




“找我来什么事,楼下一堆活等着人料理,我没时间在这儿开早会。”




“瞧瞧,瞧瞧,这还让我怎么说的动呀!”

徐阿嬷掩面啜泣,底下的姑娘更是满脸乌云密布,华雀见状有种自己被装进去的感觉。

她还没开口,徐阿嬷就先抢了话头哭嚎起来。



“团练非说要你,我这也是没办法呀,我本想挑十几个姑娘去军中伺候谋个好前路,可鲁大人说没有你那大家都别去了,这要我如何是好啊,我也想让馆里的姑娘好过些,出去几个将士夫人我脸上也光彩,可我是知道你的脾气……”

“你的意思是……”

徐阿嬷这言不由衷的三言两语,华雀当即就明白了她的意图,去军中伺候,烛鸳的例子难道大家都忘了?

华雀回头看一众没有任何反驳的小姑娘们,反应了过来,这早会怕是早早就开了,徐阿嬷在请她来之前已经成功洗脑,这会叫她来,就等于是把人装进去架在火上烤!



“如果我说不去呢?”

“那你忍心吗?她们这些小丫头当时都是你手把手教出来的,你不为自己谋个前程也得考虑考虑她们呀,退一百步讲,就算团练大人同意你的请求,难免心生怨气,把火撒到几个姑娘身上?她们本是乖巧可人,到时却因为你的执拗无端受气,这你忍心吗!”



这一连串的话已经是把华雀堵的哑口无言,这事来的毫无征兆让华雀一点准备都没有,她看看这满地跪着的姑娘们,心中凉了好几分,如今她再说什么话根本无济于事,徐阿嬷做了几十年的徐娘,这满口的胡言乱语简直是能把死的说成活的!



华雀这回倒不想争辩了,她心中盘算的是鲁辟为什么点名要她,黄慎之已经当了知府,整个梅州都在他手里,鲁辟没必要在胁迫自己吐出些什么秘密。难道是真的喜欢?鲁辟这人见色起意谁不喜欢?还是这根本就是徐阿嬷的意思?



就在华雀思量的片刻,跟在身边的阿芸有了动作,去找赵明熙,只有赵明熙死心塌地会救人了!

可就在阿芸溜到门边时,就被郝伯挡了正着。



“又去找赵老板啊?回回都是小盐老板,还有没有点新鲜的?”

郝伯手上发狠,一把扯过阿芸的头发给她扔到华雀脚边,指着鼻子破口大骂。

“小贱人你看你能出去不?前院后门都围了人,你一个头发丝都出不去!”



难怪,大清早就让人守门了,就是专门防着华雀了?

还非得在刚刚露鱼肚白,烛鸳珍鹭的客人还没走,没办法过来分担时出手。

每个节点卡的实在是太好了。



华雀站在徐阿嬷面前,突然笑了一声。

“你是想让我死在外面?”

徐阿嬷神色一凛,默不作声。



“我告诉你。”华雀在徐阿嬷的软榻边蹲下来,凑近她的耳际,扶着满床的金丝软枕慢慢道,“我会活到最后,看着你入土。”





珍鹭



珍鹭刚送走客人,就看烛鸳急急带着满面愁容的阿芸来到她的房间。

阿芸虽是着急,但话说的明白,把徐阿嬷从头到尾的话都复述了一遍让珍鹭烛鸳听个清楚。

不过好在还有时间。

鲁团练要人是在七天以后,她们有时间周旋。

但这次怎么看都是个死局,这七天徐阿嬷会把笼馆围的水泄不通,求救怕是没可能了。

阿芸听完这话刚刚还镇静,眼下只剩下哭了。

“怎么……怎么每次都让咱们自救啊……上次烛鸳姐姐也是,半条命都没了曹大人才赶过来,还有周老板,是他自己暴毙才逃过一劫的……”



这边阿芸带着哭腔,那边烛鸳恨的牙痒痒,她是最清楚不过这军中危险,可想而知徐阿嬷是怎么巧舌如簧让十几个姑娘都点头答应活活把自己连同华雀装了进去。

珍鹭也是一团乱麻,她实在分析不出鲁辟意欲何为,说到最后只有一个答案。



“她想把我彻底踢出去。”



华雀晚了几步过来,看她比想象中的镇静,“如今徐阿嬷靠拢鲁辟,发财指日可待,能打掉一个是一个,春试刚过珍鹭还有价值不能去,烛鸳去了难免碰上曹忌会有事端,所以最好让我去,给鲁辟卖个四绝的面子,她也能在笼馆继续顺利做事,一举两得。”



这么说来合理多了,烛鸳记得有一次她被鲁辟关在厢房里,是华雀来救的,鲁辟当时多看了两眼,生出了别的心思也实在正常。



不过话说到头还是死局,烛鸳只怕华雀去了没命回来,她紧紧握着华雀的手,手心里都发了汗,华雀深知烛鸳的担心,以前哪个小丫头被客人欺负了烛鸳都能拼命,这次估计要杀人的心都有了。

“你放心,没事的,当年你从塞北都能活着出来,我相信自己也能受得住。”



几个人正对着这突如其来的事端调整情绪,考试归来的梧桐叩门进来一脸茫然。

不光是梧桐茫然,连珍鹭都蒙了一会儿,她差点都忘了今天这个重要日子,赶忙把人叫进来问怎么样?



“还好吧……”梧桐似乎不想多说,他今天穿的买的新袍子,脱下了笼馆龟奴的衣服,看上去还真像个挺拔俊俏的书生,“对了,我早上出去就看馆外守了好几个龟奴,回来梅园里又空空荡荡,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珍鹭与其他二人对视一眼还是没有多说,梧桐下午还有一场,千万别分心了才行。

华雀让后厨准备了午膳先让梧桐吃饱,安心备考。


等梧桐黄昏回来时,笼馆里又上了客人,他又没机会问,直到三更半夜,他坐在楼梯拐角底下才等到珍鹭下楼。



“呦,你怎么知道我会下来找你啊?”

“我就是知道。”



梧桐给珍鹭挪了位置让人坐下,他小时候就爱躲在这犄角旮旯透过楼梯木板的缝隙去看梅园客人的洋相,被郝伯打了也一个人跑到这里偷偷掉眼泪,偷偷看书也是藏在这个地方。珍鹭有几次找不见他都会寻到这儿给他送药送吃的,一转眼这么多年都过去了,这犄角旮旯已经塞不下他们两个人了。



“说吧,今天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我都考试完了。”

珍鹭深吸一口气故作轻松岔开话题,“你先说说考的怎么样吧,题目难吗?”

说起考试来梧桐还是拧起了眉头,他心里没底,十分没底,“我不知道,就是该写的都写了,听天由命吧,反正多的是比我开蒙早的人,如果没考上我不意外,下半年再努力。”

心态倒是挺平和,就是自卑了些。

珍鹭拍了拍梧桐的肩膀,不是宽慰,而是诚恳直言,“你也不要太妄自菲薄,你开蒙虽晚但胜在努力,我伺候了那么多考生,其实说实话大部分是酒囊饭袋,开蒙早但荒废的也早,不然也不会挨个到我这里祈福了呀。”

珍鹭如今说这些事已经是泰然处之,不,应该说已经麻木了,当初她血崩的惨状还历历在目,如今身体怕已经是副空壳子了。

梧桐害怕她变的什么都不在乎,他还是喜欢以前那个眼高于顶爱吵架的珍鹭。

想到这里他还是犹豫试探地问了。



“所以……华雀,真的要去吗?”

“你知道了啊?”

“嗯,我问阿芸了。”

珍鹭看了梧桐一眼瞥过头去,说不上是叹气还是愤恨,只是坐在那里很平静,“不去又能如何,会挺过去的,我们都会挺过去的。”

如果以前遭了这种事,不光是珍鹭,就是华雀烛鸳欢鹂她们也要争个鱼死网破,不出点血把笼馆闹个人仰马翻不算完,可是现在……大家好像都冷静了许多。

也可能,看开了?

梧桐做不到感同身受,不能妄下定论。

他只记得珍鹭最近总跟他说的一句话:活着最重要。

这句话放到其他三个人的身上也意外的合适。



气氛突然凝重起来,明明刚考完试该是庆祝庆祝的,珍鹭不愿意影响到梧桐。

她抹了把脸笑着说要请梧桐吃饭。

“等我哪天闲了,咱们出去吃,你想吃什么就说,你如今可不是个小小龟奴了,中午你一进来我都吓了一跳,还以为是新来的俏书生呢,可不能随随便便让笼馆的厨房打发了你。”

梧桐难得被珍鹭逗笑,他憋着笑瘪着嘴,看了看自己身上碧色的衣袍挥了挥手让珍鹭不要胡说。



“对了,假如啊,你要是考上了举人,人家考官问你名字,你总不能说梧桐吧?总不能梧举人桐举人的叫,听起来不像个姓啊。”

虽然八字还没一撇,但梧桐也有认真思考过,他那黑心老爹的姓他不想要,娘的姓呢?到死他都不知道。

“你姓什么?”

梧桐冷不丁问了一嘴,还把珍鹭问了个磕绊,好久都没人问她姓过什么了,宋这个字被含在嘴里突然有一瞬间的酸涩。

珍鹭吸了吸鼻子,笑了笑。



“宋啊,我本名叫宋贞。”



宋贞……原来我以前的名字这么好听。

轻轻松松,像脱离出纸醉金迷的名字。

珍鹭说完肘着下巴开始恍神。

恍惚间,她听见梧桐开口。



“那我跟你姓。”



挨在一起的肩膀突然热了起来,连带着珍鹭脸颊也跟着烧起来,她回过头去看着梧桐结巴道,“你……你说什么?”



“我姓宋,主考官问我叫什么,我说我叫宋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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