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笼鸟图鉴 - 贰拾陆




“姐姐,你说这世间男子在亲吻一个娼妓时,有没有一点点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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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鹂



最近别院可是热闹的厉害,听说啊那小黄鹂流产被世子接回来以后跟突然变了个人似的。

许是这么一闹让她琢磨出自己在世子心目中的地位来,开始挺直了腰杆过日子,拿着鸡毛当令箭。

她喜欢花,还值早春时节就差人把那最娇弱的花流水似的往别院搬,大大小小的花盆堵的回廊让人都没处下脚。

她喜欢吃糖人,全梅州城的糖人师傅都得大清早到别院挨个捏,捏的好了那可是重重有赏。

她喜欢放风筝,就算没风也一定要放,而且一放就要放到最高,不飞出别院让临街家家户户看见就不罢休!



对此,伺候的嬷嬷们看在眼里酸在心里,瞧着欢鹂脸上那两道伤疤只有及其恶毒的五字评价。

“丑人多作怪。”

“该是强弩之末才对。”



笼馆也听到了欢鹂在那处的风评,与闲言碎语不同的是华雀三人长舒一口气。

“早该这样。”

“自己舒坦了最好。”



成天跟在欢鹂屁股后面的阿茴做不出任何评价,自从那夜以后她确实玩的尽兴,吃的尽兴,不用像之前抱头鼠窜地生活,可她也觉得奇怪。

她歪着脑袋,看指挥者帮工修一座临湖秋千的欢鹂,只觉得她像变了个人。




“两位嬷嬷,麻烦过来帮我挪一下花盆。”

欢鹂大清早站在园中朗声就开始使唤二位嬷嬷,那两位面面相觑,咬着下唇还是磨磨蹭蹭地挽起袖子走过来。

“往左边摆一点,不对,应该是右边……算了吧,还是帮我搬回亭子里吧。”

即使俨然到了春天,但早来还是冷气十足的,两位嬷嬷搬着盆沿的十指都变得红肿,这来来回回几趟着实是折腾人,就连阿茴都能看出欢鹂是故意的。



可欢鹂还是笑着,顶着她那能灿烂过春华的笑容跟着两位步履艰难的嬷嬷进了亭子,当沉重的花盆砰地一声落地时,欢鹂弯腰毫不客气地折下了盆中小花,然后抬手插在了两位嬷嬷的发髻间。



“嬷嬷们戴着,年轻些。”



周遭所有伺候的奴仆侍女们皆低着头愣在了原地,手中的活计也干了半截,徒留潺潺水声灌入木桶冒着嗖嗖凉气。



让娼妓簪花,是莫大的耻辱!



“我们可是天家的……!”

一位嬷嬷脸色铁青,扔了花对着花瓣踩了几脚,上去就要与欢鹂理论,却被身侧的老姐妹一把拉住!

两人面色僵硬,顶着赤红花瓣双颊憋出了茄色。

李嬷嬷已经被世子吓出了心病,断不可再顶撞了。



看她今日耀武扬威,明日便是唾弃废鸟!




前院骚动,世子风尘仆仆进了后园,见欢鹂站在亭子中间便顺道走了过来牵起人的手,对旁边两位戴花的嬷嬷也只是轻轻扫了一眼,对她们还不如对那临湖秋千来的关注多。

“中午估计就搭好了吧?”

“嗯,帮工们手脚都很利索。”

“好,先进屋吧,我有话跟你说。”

世子拉着欢鹂进屋,阿茴蹦蹦跳跳地紧跟其后,两位嬷嬷在后面瞧着只觉得自己还没阿茴那丫头活的矜贵。




“听说赵明熙马上要成亲了?”

阿茴进屋先翻了翻炉子上的红薯,世子在旁就着烤火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欢鹂看了他一眼慢慢点了点头。

“我备了些新婚贺礼,到时你送过去吧。”

这让欢鹂有些意外,如今局势已是剑拔弩张,世子竟还愿意抛开党争备礼,欢鹂忽然有些欣慰,立马笑着应承,顺手拎起一只红薯来吹了吹给世子掰了一半。

“世子肯定没吃过这些吧,尝尝,很甜的。”

确实没吃过,自从欢鹂来别院后,他倒是吃了很多以前从没用过的食物,她说好吃那一定是好吃的。

香甜软糯的金黄红薯被齿间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果然暖意上心头,世子笑着点了点头。

“对了,你送去的时候别说是我备的,就说是你挑的吧。”

这是为什么?准备新婚贺礼不是好事儿吗?欢鹂多问了一句,世子咬着红薯咀嚼了好一会儿才道,“我怕说是我送的,他们夫妻二人不会收。”

欢鹂不说话了,这句话出口她不知是该点头还是该安慰世子,手中的半个红薯慢慢变凉,他们二人之间也变得尴尬起来。

出逃失败后,欢鹂与世子二人之间有了天然的默契,那便是从不谈政事。

谈了,怕是会徒增矛盾。于是欢鹂眼神飘离还是岔开了话题。



“咦,你腰间的小锦袋怎么不见了?”

欢鹂只是随口问了问想打破僵局,可没想到这一问让世子的脸色变得又添几分难堪。

她只看世子吞吐,放下红薯深吸一口气却佯装不在意地说,“刚在前院跟黄慎之谈话,顺手就赐给他了。”

又是无话可谈了。

阿茴在旁边抱着红薯啃都觉得头皮发麻。

炭盆里掺杂进了木屑,那木屑烧的猛地爆开露出了火苗,世子伸展开来的十指颤抖了一下,很快捏紧成拳,他眼睛盯着当中的火星问欢鹂,“我有时会不得不做出一些事情,可能……”世子顿了顿突然有些烦躁,“可能不乏有龌龊肮脏,如果你知道了,会怎么看我?”

他还是说了,欢鹂与世子相对而立,她明白世子指的什么,权利党争她不明白也不能左右,但只一件事是底线。

“我只要你别伤害华雀烛鸳和珍鹭。”

寥寥红尘,如果那些争斗会牵连到小小娼妓,欢鹂定会以此为耻。

“我知道了。”

世子紧握的双拳慢慢舒展开来,指尖凉地再旺地炭火也烤不暖。

前院的小厮来传话说黄知府要走了,世子沉默着匆匆离开去送客。

目送着世子的背影阿茴才落下了紧绷的肩膀,再看欢鹂,她以极快的速度变换了原本沉郁的表情。




“阿茴,你这么紧张干什么呀?走,咱们去看看秋千搭好了没!”




听着她那欢快的语调简直是走了调,阿茴看着欢鹂的花猫脸,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她在硬撑,不光是刚刚对世子,就是这段时间,不论是放风筝还是捏糖人哪怕是使唤嬷嬷给她出恶气,欢鹂露出的表情,都不是那么真心实意。

装的。

装的还很辛苦。




“姐姐,我怎么看你像变了个人似的?”



从前的姐姐不是这样,是会把什么都写在脸上,会上一刻因为吃到好吃的东西而幸福的笑,下一刻被嬷嬷数落了又瘪嘴在床上打滚的姐姐。

可是现在……

虽然她们看着很开心,但也只是看着而已。




“阿茴,不要瞎想了。”

欢鹂蹲下来揉着阿茴的肩膀让她放松下来。

“这里是个连世子都抬不起头的地方,更何况我们呢?所以呀与其做什么都是错,我们干脆就做好自己,你从前是活泼爱撒娇的小阿茴,我以前还是个傻呵呵的黄鹂鸟呢!怎么换了地方就被人揉成别的样子?”

“你放心,等过段日子,我就把你送出去,回到你娘的身边。”




“这个地方,不是人住的地方。”






珍鹭



梧桐如今是宋梧举人了,梅州特意安排了书院去上,准备可以冲一冲科举,能像从州里出去的黄慎之,在京城夺得名次。

现在是用不上珍鹭了,她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她的才学可以教个普通人,可教个举人实在是有点为难。她现在能帮上梧桐的就是把书册整一整,没客人时跟梧桐聊聊天。

“啊……你现在的字写的蛮好看的啊。”

珍鹭从一页书册翻出一张梧桐现在写的手稿,字迹娟秀,笔触又有力,一看就是下过功夫的,再看他虎口被磨了一层厚厚的老茧,一定是夜以继日的功夫。

难怪啊,昔日这么用功的小龟奴摇身一变成举人肯定有他的道理,不像平常找她的那些书生……

“还好吧,小时侯我写不好你不还打我手心吗?”梧桐把他的手稿收拾齐整,一看窗外红灯笼已经燃起,竟是天色暗了。

“你最近的……客人很少啊?”

梧桐试探问了一句,本意是想问珍鹭是不是因为最近客人少手头变紧了,他自己可以贴补了点。没想到珍鹭叹了口气,笑着会错了意。

“确实少了,因为从前来找我的客人发现自己没考上,就也不来光顾了。”

珍鹭说到此无奈地摇摇头,她勾了勾嘴角还是没笑出来,“也是,读书是经年累日出来的功夫,怎么可能跟我……就高中了呢?”

话是这么说,可这前前后后反差也太大了些,不免让人唏嘘,梧桐坐立不安,看了珍鹭好半天才憋出一句,“你要缺钱你就说,别不好意思啊,宋大娘的病时好时坏,你别装大方。”

珍鹭看梧桐如今当了举人说起话来就是不一样,腰板挺得笔直训话倒是一套套。

“行啦,我这些年又不是没存钱,有的客人恨不得掏出金子给我!”

所以要不怎么说梅州城里没钱的姑娘都跑来找徐阿嬷,笼馆虽把姑娘当牲畜使唤,可挣下的钱也不老少呢。

“我看今晚若没客人就请你吃饭吧,怎么说也欠你一顿饭。”

梧桐抱着肩膀穿一身白衣摇头晃脑,“我还怕你忘了,干脆管他有没有客人咱俩出去得了,你请新晋举人吃饭谁敢拦?”

珍鹭看梧桐这得意洋洋的模样,忍不住冲人后脑勺拍了一巴掌,“收敛点啊,祸从口出!等着啊,我换身衣服咱们就走。”




“珍鹭姐姐!珍鹭……哎呦!”



珍鹭刚要起身回房,就被一冲进来的小丫头吓了一跳,那丫头跑太急直接摔了个跟头,爬起来顶着糊脏的小圆脸不管不顾地就拽住珍鹭的袖子,“珍鹭姐姐不好了,馆口来了个妇人,还拖着一具尸体,堵在门口就要见你!”

“妇人?还拖了具尸体?”

这怎么看都是去衙门的架势啊?

坐在身后的梧桐反复确认,“你确定她说的是珍鹭?”

“确定确定。”小丫头跑的直捶胸口,“今晚阿嬷带着几个姐姐去了军营,现在华雀姐姐在馆口挡着呢!”



现在正是上客的时候,人来人往门口还摆具尸体一定会引起骚动,徐阿嬷不在郝伯就当缩头乌龟,楼下肯定是华雀一个人顶着,珍鹭着急,不带多想直接冲下楼直奔门口。

馆口果不其然围的水泄不通,而且人人捂着口鼻,珍鹭还没走近就闻见一阵腐臭,等她拨开人群挤了进去臭味更甚,她强忍着恶心朝那被木板拖来的尸体看了眼……




“贱人!还我相公命来!”




下一刻珍鹭眼前都白了一会儿,脑袋瓜都跟着嗡嗡作响,等她甩了甩头嘴角竟被打破了!

紧跟着过来的梧桐在后面扶了一把,看那妇人粗布衣裳,头发只拿一根筷子插着,身材矮小瘦弱哪怕被这么多人围着都是气势汹汹,他都能看见对方鼻下因太过愤怒冒出的白气!



“这位大婶,请你冷静一点!”



梧桐不出现还好,他一露面让这妇人瞧见简直顿时火冒三丈,破口大骂,“宋举人?你还帮她!你是考上了,觉得她有恩于你,可其他人呢?我的夫君呢!”

她双手并用将肩上的草绳狠命拽了拽,那可怜的棺材板当啷一声掉到珍鹭脚边,珍鹭倒退一步突然认出了这是谁!



“看你这表情是终于想起来了吗!”妇人的肩膀上都被勒出血痕,她家住在城郊,丈夫暴毙,她一个妇人家生生拖着丈夫的尸体走了十里地就是为了进城讨个公道,就是要进城看看这吃人的笼馆,怎么给她一个公道!

“他就是你除夕夜唯一的客人,他就是那个为了被你伺候能高中,狠心在举家团圆时抛下家中老母与糟糠之妻来见一个娼妓的穷书生!”

是他。

是他!

珍鹭记得他!那个除夕夜他在自己耳边念了一整晚的保佑词,她不可能忘!         

怎么会……怎么会,成了一个死人呢?

珍鹭死死盯着他那张变形的脸,再想起那晚他的模样,脸色瞬间煞白,他糟糠之妻的哭嚎还有旁观路人的指指点点好像一根根细针扎进了珍鹭的双腿,让她膝盖一软直接跪在了地上!




“你下跪有什么用?有什么用!”妇人声泪俱下,脑袋对着亡夫狠命地磕了几下,抬起头时已是个嫣红的血坑,她哭的声音嘶哑恨不得咒骂这整座城,整个笼馆寻欢作乐的人!

“我相公信了你们笼馆的话,以为与你同睡就可高中,竟把家中所有的钱财,甚至是老母的棺材本都搜罗了过来买你除夕一夜啊!没想到……没想到,却是个落榜的下场,他愧对母亲妻子三天前就投井自尽了啊!”妇人双手紧攥着自己的衣领,已怒不可竭到恨不得抓伤自己的胸腔,“可是你呢!他半夜在冰冷的井中泡着时你在做什么?你手握数百两银子高枕无忧,伺候过一个再伺候下一个,哄骗一个又一个!这些银票,你揣着不烫手吗!你们司空见惯的一张银票,可是我们穷苦人家一辈子的积蓄!”



“我没有……我没有骗人……”



珍鹭跪在地上,近在咫尺的就是冷冰冰的尸体!她已经语无伦次,妇人的质问好像要没过她的喉咙!她梅州女校书,饱肚诗书,没有人比她更懂仁义礼智信,她怎么……怎么会骗人呢?可那些银票确确实实进了她珍鹭和徐阿嬷的口袋啊!




“是他们,偏要信的……”

“你说什么,你给我再说一遍!”妇人听到珍鹭的低喃咬牙如同猛兽扑上前去,伸出手一把掐住珍鹭的脖子,华雀眼疾手快扑到珍鹭跟前,挡了下来,一时间一群人滚在了地上,笼馆门口尘土飞扬,那棵高耸的梧桐树上的叶子都震落的如雨下。



“快把她扶进去!快!”

华雀接近嘶吼让阿芸带珍鹭快进馆,她死死按住妇人的双手,两人翻倒在地纠缠不清。

“够了!”

梧桐把两人分开,提起大婶的胳膊企图让她清醒。

“你要搞清楚,是你的丈夫,是他们自愿要来的!是他们宁愿不脚踏实地的读书也要来找珍鹭保佑的!试问如此到底谁能高中?谁能!”

“你胡说!”妇人带着哭腔嚎啕,她在推开梧桐的那刻已狼狈不堪,脚步虚浮在地上趔趄了几番,颓然坐在自己丈夫的尸体前,声音嘶哑无力,热泪顺着脸颊淌进脖颈,“我相公纵有错,他不知悔改,他不知天道酬勤,他混蛋!可是你们呢?”她绝望地一双泪眼看向华雀,灯笼把她的脸照的猩红,“你们为了钱,什么谎话都能说出来……为了钱,来一个骗一个,来两个宰一双啊!你们可知这些被骗进来的人不全是达官显贵啊,他们家中上有高堂下有孩儿,怎么经得起你们千般的诱惑?你,你,还有她!保证没有哄骗过客人一句吗?没有哄骗过已是捉襟见肘的人多付一点点钱吗?”



不……

不能。

华雀沉默,她今晚见到这具尸体时,就已经说不出太多的话了。

娼妓的肮脏,不光是身体,也是亏心。




“你们看!珍鹭站那么高做什么!”

“珍鹭姐姐快下来啊!”

阿芸的尖叫从七层顶楼传来,华雀闻声看去竟然是珍鹭站在上面,她碧蓝色的衣带飘扬就像她的人要忽地跌落!

“珍鹭,做什么!”

梧桐怒吼,他扭头冲上了楼梯。

华雀手脚并用爬起来,此情此景逼地她恢复理智,“珍鹭!此事与你无关,别做傻事!”




站在顶层的珍鹭摇摇晃晃,她抱着满匣子的银票从来没觉得笼馆的风会这么大,大到能割伤她的脸皮,让她无地自容。

她向下看去,那么多人仰头看着自己,那些人的脸突然都变得好熟悉,都是自己昔日伺候过的客人。

他们塞过来的银票还热着,不光热着,甚至真的烫手。

珍鹭吸了吸鼻子,颤抖着张开嘴,“华……华雀,我读书识字,教的不是这些道理。”

眼前的万家灯火都霎时暗淡无光,只有脚底的讨伐声像藤蔓蔓延。



“她说的对,我哄骗来的钱,每一文,都亏心。”




数百张银票从顶楼飞了出来,像纯白飞鸟飘在夜空!

那个穿着碧蓝色长裙的娼妓挥舞着翅膀,从她的羽毛中间飞出了密密麻麻的银票!钱两误入夜空,变成一场滑稽的施舍!

被灯笼照耀的每张薄纸都像被火焰燃烧!让满是不怕被灼伤的人跳脚去够!




华雀抬头,她只觉得像春日飞雪。

这场雪下的比赵明熙那次还要让她震撼。

四周全是跳脚捡钱的路人,有小孩,有女人,有男人,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们甚至还不知道这是一个娼妓撒下来的。



华雀咬着嘴唇,顿时跪在地上疯狂把周围掉落的银票拢在了一起,发髻散落也全然不顾。

最后整整一厚摞的银票被华雀递到那位双眼已没了神采的妇人跟前。

那妇人对着一场飞雪熟视无睹,她守着自己的丈夫已经没了七魂六魄,直到华雀把银票塞到了手里。

她茫然抬头。



“我知道你不要钱只要个说法,身为笼馆的鸟,我只能告诉你一句话。”



“我们虽千错万错,但身为女人,你最该恨的,绝不是我们。”



华雀把这妇人的手放下,“走吧,好好安葬,这些钱够让家中高堂继续生活了。”



飞雪还在下着,棺材板在“雪地”里拖出一条长长的痕迹,那书生的手毫无生气地耷拉在地上,那双手,不知道在几天前,还握着另一个娼妓的手呢……




“请问是华雀姑娘吗?”

年轻清脆的声音从人群外传了进来,华雀恍惚回头,只看见一个俏生生的丫鬟陪着一位头戴斗笠面遮纱的紫衣夫人。




“我……是,你们?”

“我们是……”夫人被丫鬟搀扶款款上前,素手挑起面纱露出一张略微熟悉的面庞。



“我们是陇南赵家。”






华雀




经过刚才一遭华雀还没清醒过来,恍惚先把那位夫人请进四楼角落的厢房,离姑娘客人们远一些。

等阿芸上了热茶点心来,倒是那位夫人先开口了。

夫人摘下斗笠,和颜悦色,双眼微眯看着华雀,“华雀姑娘不妨先用些茶?看你们刚才是经历了一场不小的风波?”

华雀惊觉,她尴尬笑笑赶忙拢起自己的头发将金钗插好,又唤阿芸提壶热水进来。

“不用麻烦了,我说两句话就走。”

夫人轻轻按住华雀的手,“梅州好风光,我晌午乘船出发,一路春色宜人,难怪熙儿喜欢这里。”

熙儿!

如果不是刚才场面混乱,华雀早就该察觉了,她赶紧抬眼仔细打量了一番眼前的夫人。

这样熟悉的眉眼,双眼微眯,嘴角自然向上勾着,只是多了几分温婉之色,便与赵明熙十分相像了。

“您是,赵夫人?”

赵夫人品过茶后,放下茶盅不慌不忙地点头。

华雀赶忙起身行礼,沉声道,“夫人远道而来,华雀招待不周。”

她说这话时已经前后思索了一番,距离赵明熙倾尽股份为她赎身,她只用呆在笼馆等待婚期已经过去了整整五天,五天,足够让消息传到陇南让赵家惊动了。

只是看赵夫人孤身一人来笼馆,身边只带了一个丫鬟,怕是这趟梅州之行不止赵明熙的母亲。

可赵明熙眼下不在,不知是不知道,还是被什么事情绊住了?

只能先拖延了。



“夫人一路舟车劳顿许是累了,华雀先为您安排住处暂行休息,您且放心,不会安排在笼馆。”

“不用劳心了,我已经订好了客栈,今晚来就是想见见你。”

赵夫人比华雀想象的要温柔的多,华雀见过很多高门里的嫡母,赵夫人不似她们那般威严,很是温柔贤淑,听她与赵明熙说话习惯一样,除非是逼急了不然都是慢慢的,在那诺大的赵家操持也一定是和颜悦色尽心尽力地调和儿女与一家之主之间的关系。

只有一种人华雀不擅长应付,那就是像赵夫人这般客气有礼的人。

不论是蛮横不讲理的客人还是赵明熙那些精明的掌柜们,华雀都能硬着头皮博弈,唯独赵夫人,不能。



“华雀姑娘好像很紧张?你先坐下来咱们再说吧?”



这是华雀第一次那么紧张。

只因对方是赵明熙的母亲。

她可以承受对方的指责谩骂,羞辱诋毁。但承受不住她的客气,她越温柔华雀便越心里有愧。




“熙儿……是我最小的孩子,一直养在身边娇养的像个女孩儿,这次他初来梅州一定给你添了不少麻烦吧?”

“赵夫人言重了。”华雀适时添茶实在受不起,“是赵老板自身吃苦努力,才在梅州站稳了脚跟,要说功劳也该是赵家教养的极好才是。”

“华雀姑娘切莫自谦。”赵夫人接过茶碗放在桌上,打量华雀笑眼盈盈,“每逢回家都听见他私下与交好的哥哥说起过你,若没有你屡次点拨,他是躲不过梅州的明枪暗箭的。我虽说身处内宅,但生意场上的凶险还是略知一二,他没有根基人脉,初到梅州定是被人为难的紧,像那周老板还有盐行的老掌柜们,不都是你从旁协助吗?”

这些事虽都是真的,可华雀始终不能受用,她从旁协助不假,可是把人家儿子拉到与本家的对立面的,也是她华雀参与了。

如今陇南赵家是站边了太子,赵明熙选择了老皇,赵母不兴师问罪她就该庆幸了。



“别看赵家的儿子多,可是嫡出的却不多,所以他父亲对他格外看重,从小到大也是批评多于夸奖,也难怪熙儿不喜欢回家,谁愿意一进家门就被父亲数落呢?还是呆在能肯定自己的人身边舒服些。”

原来赵夫人这么了解自己的儿子?华雀还以为那赵府就是一座冷冷的冰窖谁也顾不到谁。

“我是家中嫡母,赵府上下百十来口都得操持,极少有空与熙儿聊聊天。即使是看出了他的不悦,也没有合适的时机去开导他,有时候想想都觉得惭愧。”赵母说的是实话,因为她说这话时的痛惜神情也只有一个母亲能做出来了,“我想熙儿来梅州一年多,怕是与华雀姑娘说的心里话都与我这个相处了将近二十年的母亲说的多。”

“夫人万不可这样说。”华雀情急跪在了赵母面前,“赵老板为人善良正义,乃是心中通透之人,这与赵夫人含辛茹苦的养育是离不开的,老实说,今日见了您,我才知赵老板这天真美好的性格是怎么养成的。”华雀说罢想起赵明熙之前的所作所为,不禁笑了一下,有这样的母亲爱护还真是幸福啊。

赵夫人低头看着华雀,翻折了下自己的手绢轻叹了口气,“唉……什么天真美好啊,在旁人看来就是痴傻执拗,也只有你会这么夸奖他了,孩子,快起来吧。”赵夫人伸手扶起了华雀,只是这次却没有放开了。

夫人的手很软,掌心很暖,握着华雀时都让她有些莫名其妙的安心。

尤其是她看向自己的眼神,纯粹到就是一位盼儿安好的慈爱母亲。



“娶你,是熙儿从小到大唯一自己做的决定,我知道他不会轻易动摇。但是我还是想问问华雀姑娘,你聪明理智,有没有考虑过后果?”

后果?

要说什么后果这可太多了。

华雀已经不是天真烂漫的年纪了,她深知她与赵明熙除非是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不然纷纷扰扰会一直缠在两个人的中间。

他会被人戳脊梁骨,她会被赵府嗤之以鼻,那么多人,那么多张嘴,全都虎视眈眈,说不定蹉跎下去,赵明熙真有一天还会抛弃她。



可是那又怎么样呢?

人活在世,不能光指望顺风顺水吧,华雀想,反正已经蹉跎了小半辈子了。



“夫人,我愿意嫁给赵明熙,就算嫁错了人,再蹉跎半辈子我也不介意。”

“人生短暂如白驹过隙,我能问句为什么吗?”

华雀紧抿着嘴,那些笼馆里莺莺燕燕的声音好像突然都离她远去,她好像听到了一些寻常人家该有的声音,锅碗瓢盆,夫妻拌嘴,孩子吵闹……

早上起来,锅里就有热气腾腾的热粥,中午等孩子放私塾回来可以提着食盒一起去探望夫君,晚上睡前,全家可以只点一支蜡烛围坐在一起说些今天的悄悄话……



“因为哪怕只有一日,我也想体会做个平凡人妇的生活。”华雀深吸一口气,她不敢去看赵夫人的双眼,她内心有愧,“我知道自己这么说很自私,可赵明熙他一定也是这么想的。”

赵夫人顿了半晌,她轻轻摩挲着华雀冰凉的手背,“我刚才在外面听到你说了一句话,你说我们千错万错,一点朱唇万人尝,百两千两拱手骗,你确定熙儿以后不会追究吗?”

“我不确定。”华雀的手指抠进了她墨绿色的裙面,“但我敢赌。”



在华雀说完这句肯定的肺腑之言后,赵母的手终是松开了,她的眼角有细细的密纹,里面不知藏了多少被蹉跎后的忧愁,“这个时代,总是女人不得不作出牺牲,在内宅是,在花楼是,在每处都是。孩子,这话不是警告,是忠告。”



华雀看赵夫人憔悴的面庞好似突然明白了些什么。



赵夫人贴身丫鬟叩门进来,径直走向夫人身侧耳语了两句,夫人听罢瞬间闭眼将头垂下让华雀看不清她的表情。




“好了,我该走了华雀姑娘,今后我们应该不会再见面了,见到熙儿替我问声好,让他记得……”赵母掩面强撑着笑容,使得她眼角的细纹更密了,“让他记得,多给母亲写信。”




“只要他来信,我一定会回。”




赵夫人哽咽,眼泪夺眶而出,她不知为何突然哭的伤心。

华雀想将自己的手绢递上去时,赵夫人已经匆匆挥手,被自己的丫鬟搀扶着一路小跑走出了笼馆。




那抹紫色的身影在馆口消失的最后一刻华雀追了出去,她看见赵母其实有很多白发,双肩和腰肢也并非挺直紧绷。

她为整个赵家还有儿子付出了多少华雀没有办法估量。

可以肯定的是,这件婚事不会再有赵家的反对了。



珍鹭扔出的银票还有一张被刮到了空中,从华雀的眼前飞过。

飞过后,就再也找不到赵母的背影。

华雀没有想象中的高兴,相反,她竟然有点难过。




“华雀姐姐,你知道吗!刚才我偷听到小赵老板在商行跟赵家老爷闹崩了!”

“他父亲也来了!?”

“是啊,就在刚才,赵夫人进厢房没多久吧,商行就传来动静,说小赵老板跟家里断绝关系了。”

华雀头皮发麻,她抓住阿芸的手臂让她说清楚些,“到底怎么回事?”

“今晚赵夫人来找你,赵老爷就去找小赵老板了,我只知道小赵老板为了成亲的事跟父亲大吵了一架,最后把祖传的翠玉还给了赵老爷……”

“然后呢?”华雀都感觉自己的声音在颤抖。

“然后……然后赵老爷就收下了,跟儿子说,希望你说到做到。”



华雀瘫坐在凭栏处,忽然想起了赵夫人刚才的哽咽。



“让他记得,多给母亲写信。”

“只要,他来信,我一定,会回。”



原来那时丫鬟进来,赵夫人听到的,就是这个消息……



“姐姐,你怎么不开心?这是好事呀,世间竟然有男子愿意为一娼妓与家中断绝,这可是戏本子才有的故事呢。”

阿芸撑着自己的双颊满怀羡慕,可偏偏华雀不是,她转过身子,烛火只照亮了她一半的脸颊。

画本里的才子佳人冲破枷锁在一起的戏码,真发生在自己身上时,却觉得不是那般圆满结局的滋味。







烛鸳




今晚烛鸳得了休假出来帮华雀看看成亲备的东西,赵明熙管着商行盐行实在没有时间,更何况他的银子都用来赎华雀了此刻已是囊中羞涩,所以该准备的东西华雀这边都应承下来。

但徐阿嬷那边始终没好脸色,揣着千两银子也要榨干华雀最后一点价值,现在就连馆中烧热水的活儿都交给了华雀来看管,于是华雀说什么也让徐阿嬷准了烛鸳的假,让她出去给自己看着采买。




其实就是让烛鸳出来逛逛罢了,烛鸳走在灯火阑珊的夜市里,瞧着琳琅满目的货物实在没有经验,新娘子该备点儿什么她可是一无所知。

只得在一个针线摊跟前停下来买些花样子,盖头喜服上总是要绣的。



“姑娘是要成亲了?”



针线摊伙计好客,瞅准烛鸳光看连理枝和鸳鸯纹样,一瞧姑娘好相貌便攀谈了两句。

烛鸳愣了愣,她瞧了瞧自己手中的鸳鸯笑着摇摇头。

不是自己成亲,但这高兴程度跟自己成亲差不多了。

烛鸳看这伙计热情,便用简单的手语问了问成亲都需要准备些什么,这可正中人家的话匣子,那小伙计拍着胸脯说您可算问对人了。



“别看我就是个针线摊,可我家就是做着红事的,你们若是需要什么尽管到我这儿来买保证应有尽有,像什么衣服盖头凤冠手绢鞋子啊可都是有讲究的,对对对还有喜糖,你要让我展开讲那可是三天三夜都说不完大有门道呢。”

烛鸳听的不禁长大嘴巴,她还真不知道要准备这么多东西,也是,她们当中有几个人是见过别人出嫁的,偶尔几次也只能看着别人家的良家姑娘钻进红轿子里而已。

她得回去好好跟华雀说道说道,看华雀也是一副随意样子到现在啥也没准备,怕是真不知道这其中的讲究。

“讲究啊,当然讲究,人生大事不过红白喜事,成亲结为连理可是一辈子的事情,天上的神仙真人都看着呢,这事办好了月老都会送上祝福,到时还愁百年不好合?夫妻二人同舟共济马虎不得!”伙计讲的双眼都泛了光,他卖这些喜气的物件人也长的喜气,说起这些来脸上无一不洋溢着幸福,“遥想当年我与我老婆成亲,哎呦那天可把我激动坏了,差点都哭了呢,你不知道啊看着自己喜欢的人穿着嫁衣走出来得有多震撼啊……”




“老板,我买丝线。”




“咳咳,老板。”




伙计与烛鸳讲的唾沫横飞,烛鸳也听得入神,两人混不顾还有其他客人,当那客人不耐烦地敲了敲摊面时烛鸳和老板才醒过神!





“哎呦,镇抚司大人您又来买丝线啊?今天好晚啊,公事繁忙?”




曹忌!




烛鸳瞪大双眼不可置信看着站在身侧的曹忌,对方也是微微错愕低头看着烛鸳,在他们二人的心里是绝对没想过对方会来逛晚市的!

尤其是曹忌,烛鸳觉得他一身猛将气质,怎么还能挤在这人流中在万家灯火里流连铺面。

她真想不通,都没意识到这幅惊愕的表情看曹忌的时间有点长,倒让对方有些尴尬,觉得自己就不该出现在这里。




“看来镇抚司大人的袖口又磨破了吧?来来来我看看。”伙计一如既往的热情顺手翻过曹忌的手腕,烛鸳多看了两眼,发现他的袖口确实都开了线,这是经年累月刀柄磨出来的。

“呦,我看这丝线不结实,您等等啊,我给你找个新到货的丝线,有韧劲!等等啊!”

伙计放下曹忌的手腕便蹲下钻进他那摊子底下一阵翻箱倒柜。

晚市人群熙熙攘攘,烛鸳与曹忌守在针线摊跟前距离很近不免尴尬,本想离的远些装作不认识,可摩肩擦踵的两人不得不靠得近,这下不打招呼都难了。

归还的木钗都放凉了,没想到在今晚碰个正着。




曹忌还是绷着一张脸,他鼻梁上横了道疤站在这儿买丝线实在是有些滑稽。




啧,怎么找个丝线这么半天!




“你休息?”




烛鸳搓着手绢佯装大方地冲曹忌笑了笑点头。




“生意怎么样最近?”




这问题用来问一个娼妓好奇怪啊。

曹忌问完才觉得不对劲,还没等烛鸳作出反应便有些烦躁地招呼伙计。




“找到了吗?”




“找到了找到了!”

伙计举着一包丝线探出头来让对面二人不约而同都长舒了一口气。

“我呀今儿给您算便宜些,新货让您试试哈。”伙计手脚麻利,不过片刻便将丝线缠好交到曹忌手里,几乎是前脚交货曹忌后脚就讲铜板放在了桌上,恨不得赶紧走人。

可是扭头走了才半步便觉得不合适,回身想跟烛鸳打声招呼显得有礼貌,可他刚转过身,人群里突然一阵骚动,如潮水般向着同一方向奔去,连带烛鸳也被猛推了几步直接带到了曹忌跟前。

若不是烛鸳伸出手挡在两人中间,怕是一头要栽进镇抚司的怀里。



曹忌感觉自己只要稍稍低头,鼻尖就能碰到烛鸳的发丝,周遭人挤人他只能高高抬着下巴尽量不碰到烛鸳。

烛鸳也是浑身不自在,这不是从前,她能以娼妓的身份伺候曹忌,拉手触碰都不是问题,可现在算得上是一刀两断了。

她只能越过曹忌的肩膀去看前面的杂耍,有人在表演喷火术还挺稀奇,刚刚骚动的人群都是冲那里去的。




“爹爹,我看不到,您把我举起来成吗?”

“娘子啊,咱们且去瞧瞧有什么热闹的?”

“哟看着好生骇人啊,梅州什么时候来了奇能异士?”



晚市里人头窜动,所有人都在说话,七嘴八舌的,有小孩老人,有男人女人,热闹非凡。

那些橘色灯笼串联成一排在人们头顶摇晃,映着远方的烛火更加明亮让夜晚都徒增了繁星。

走走停停的人群拥挤暖和,坐在爹爹肩上的小童举着风车路过时都轻蹭了曹忌的侧脸。

可只有两个人不说话,他们面对面挨的很近可就是不说话。




“好呀!”

“再来一个再来一个!”

“精彩!”



燃烧的火球直冲天际,在黑夜炸成一团小小的烟花,那些璀璨碎星四溅,百姓们高举双手欢呼。

原来梅州晚市这么热闹。

烛鸳还从来没看过,来这里已经将近十年,她的夜晚只有笼馆低矮的帘帐。

当她看到那么多寻常人家围在一起,火球直冲云霄,把橘光闪闪的灯笼带着飞向夜空时,她情不自禁地乐出了声,好像突然什么都忘了,毫无意识地拍了拍曹忌的肩膀,想让他也看看。



“我先走了。”



虚空的手掌停在对方的肩膀上方,烛鸳愣了愣赶忙缩回了手。

怕是得意忘形,僭越了。



曹忌说他先走,他是该走了。

他们从来都不是一道的,烛鸳明白。



她将手缩回袖子,耳边依旧充斥着人群嬉笑,她仰起头看着曹忌微笑。

她点了点头。



走吧,曹大人。



曹忌握着细线,他在烛鸳的双眼里看见了自己,那颓废僵硬的脸庞好像都被镀了层柔光。




“走了,你珍重。”



那句珍重带着寒光刺进烛鸳的眼眸。

一滴鲜血落在了烛鸳白皙的耳侧。



噗嗤一声,烛鸳脊背僵硬。




“爹爹,你看那火球,就像是太阳!”



风车带起的凉风吹散了烛鸳额前的碎发,她低头看去……

曹忌的官服上,渗出了一朵巨大的血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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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写到这里,还是想告诉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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