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笼鸟图鉴 - 贰拾玖


“姐姐,你说这世间男子在亲吻一个娼妓时,有没有一点点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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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雀



“赵夫人,今天回门啊?”

“来啦?赵夫人。”

“赵夫人,气色好呀。”



清晨笼馆,龟奴洒扫,一穿着得体,淡妆典雅的夫人急急走了进来让旁的人皆是一惊,愣了半晌才迎上去恍惚发现,原来这容貌庄重的贵妇竟是华雀!

真真是摇身一变成良妇,相比起昔日娼妓模样更显光彩,尤其是那乌发中间展翅而飞的金孔雀,以前着金簪只觉妖艳,今日再看竟隐隐透露出贵气。



好多人都跑出来相看,无一不露出艳羡的目光,只有焦点中心的华雀眉头紧锁,不顾旁人目光,提起她那水绿色的裙摆直直上了四楼厢房。

华雀小心翼翼推开珍鹭的厢房,赫然而见的是榻上仿佛已油尽灯枯的姑娘,眼窝深陷半张着嘴无神望着头顶帘帐。

她几乎惊呼一声捂住了嘴巴,用尽力气憋回了眼泪靠到塌前轻唤了两声珍鹭。


可惜人虽醒着,却没有回应。


听烛鸳说已经不吃不喝整整两日,就连汤药也是一滴未尽。


华雀颤抖着举起右手敷上珍鹭冰凉的额头,轻唤了一声。


“宋贞。”




是了,这才是我原本的名字。



珍鹭眼珠转动,轩窗外的金辉终于投射进了一缕在她的眸子中央。

她张开嘴,嘶哑的声音就像是破碎的黄纸,稍微打断就会碎在口里。



“你来了。”



这是珍鹭唯一说的三个字。

她慢慢抬起手伸向华雀,拂过对方的脸颊额头,最后手指停留在了那金孔雀上反复摩挲。

珍鹭不再说话,华雀也不忍心说,她只看着对方的瞳孔已经漆黑一片,神采全无,映出的只有一个冰冰冷冷的孔雀。



“珍鹭……你别这样……春日已经来了。”



似乎是为了让华雀说出的话更应景,一只小麻雀飞上了屋檐啼叫,但偏偏看不见翅膀,只一团黑影倒挂下来,垂在珍鹭的唇上,好像堵住了她的嘴巴,堵住了宣泄苦痛的地方。



华雀害怕珍鹭如此,当初黄慎之抛弃之时,珍鹭还尚有力气与她分辨,今时今刻,至亲离去已经让她什么都不剩什么都不说了。



烛鸳及时进屋,看见此番场景也是徒劳伤心,她上前拍拍华雀的肩膀示意她可以出来上香烧纸了,至于珍鹭……还是让她一个人再静静吧。



给宋家伯母烧香祭拜的地方在笼馆外的梧桐树下,烛鸳觉得在馆里烧脏得很,在外面好歹还有阳光能照到。

梧桐树叶稀稀疏疏的树影倒映在黄白纸钱中间不免晃眼,华雀磕了三个响头抬眼瞧着那金黄的圆叶轻叹了口气,半是开玩笑地说,“真想把这破树给点了。”

炙热的火星子把圆形纸钱卷了个干净,火舌偏偏一点儿都舔不到梧桐树干。



“珍鹭回来一直都这样吗?”



烛鸳吹了吹香烛点点头,那天珍鹭晕死过去,整整一天一夜才醒过来,醒来时就不吃不喝,用进去的汤药也都吐了出来,不说不哭,更没有力气下床送她娘最后一程。

倒是黄慎之来看过一次。



“哼,他来有什么用,平白添伤心而已。”



烛鸳皱眉同样十分不悦,黄慎之昨夜来的,连踏进笼馆的勇气都没有,谈何诚心?

两人跪在火堆前等纸钱烧尽,期间烛鸳问华雀嫁过去后日子过的怎么样?别人看到的是位光鲜亮丽的美妇人,可烛鸳却注意到了华雀眼下的乌黑,看来日子过的辛苦。



果然华雀也实话实说,她从不是刻意隐瞒的人,但也不会轻易为眼前的困顿期期艾艾。



“赵明熙自从与陇南断了关系,十几家盐铺的掌柜走了一半,娶了我之后又走了几个,现在偌大的家业算是我们俩管着了,累点算得了什么?你见过哪队年纪轻轻的福气家底能这么厚?”

华雀开着玩笑说反话,其实各中辛苦烛鸳也明白,十几家盐铺两个人亲力亲为,这怕是日夜颠倒才能稳住局面,也幸亏赵明熙娶的是华雀,要换做别人是绝对扛不起这个重担。



“其实这也不是坏事。”

华雀望着渐渐烧尽的黄纸若有所思,“赵明熙放心我,我如今管着赵家在梅州一半的盐行,保不齐以后商行赵明熙也会放心让我与他一起扛起,到时……”她紧抿着嘴,最后一点火苗在瞳孔中炸开,“到时,离你们出馆的日子就不远了,赎身的银两不出两年我一定给你们攒够。”



烛鸳没想到原来华雀嫁给赵明熙也做了这一层打算,合该她是四绝之首,已经开始在馆外悄悄铺路了,烛鸳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她庆幸自己遇见的是华雀,也佩服她这刚直果断的性格,拍了拍她的手只能表达句谢谢。



“谢什么,生活悲戚,大家再不互相拉扯一把就真没有出头的日子了。”华雀抬头看看那头顶晃眼的金叶呢喃,“我就想着,人人都说雀鹭鹂鸳没一个好下场,到咱们这儿是不是能变天了?”她说完自己都笑了,带着点期许和向往。可笑了没一阵,嘴角便落下。



“还是赶快让珍鹭好起来吧,日子还长,她娘肯定不放心……还有欢鹂。”



已经很久没有欢鹂的消息,她看上去在四绝中是最养尊处优,可却离的最远,情况最是棘手,华雀能把烛鸳珍鹭从笼馆里抢出来,可她能从世子府里把欢鹂抢出来吗?



两人相顾沉默,阿芸便急急跑来,她见华雀烛鸳都在赶紧蹲下来双手颤抖个不停。

华雀见她脸色发白,双眼飘忽不定,就知有事,本以为是盐铺出了岔子需要她回去看着,没想到阿芸低声开口,与这半点关系都没有!



“阿……阿茴没了,跟在欢鹂身边的阿茴没了!”



刚好一片乌云遮住半个红日,阴影打在华雀与烛鸳的脸上,二人面面相觑险些没反应过来,华雀还再三确认。



“没了是什么意思?是找不到了还是……”



“哎呀就是死了,溺死在别院的池塘里了!尸体刚刚交到阿茴娘那里,她现在跟疯了似的要去别院讨说法呢!”



阿芸着急一口气说完顺着自己的胸口连说可怕,她说阿茴死相跟她姐姐阿昌一模一样,脸都是又白又胀,怒目圆睁啊!



随着阿芸的叙述华雀和烛鸳的脸色愈发难看,阿茴身亡,欢鹂呢?



脚下的香灰都来不及收拾,华雀嘱咐烛鸳看顾好珍鹭,她现在要去别院一趟,不仅要防着阿昌娘被人欺负,更是要见欢鹂一面,如果能把人接出来更好!



“阿芸,雇辆马车,去别院!”







欢鹂



夏天快到了吧,连蝉鸣都开始饶人了。

哪怕连蝉都钻出了厚土沐浴阳光,光亮也一丁点儿没照进别院的房间。



欢鹂颓然坐在房间角落,双手垂在太师椅两侧,杏黄色的裙子无力地拖在地板上,她低着头发呆,身侧守的是两位精干的嬷嬷。

世子禁了她的足,连房间大门也不许出,每日的饭菜着专人送进,欢鹂却一口没动。

她如今境地,连送阿茴出别院的权力都没有,只听说阿茴的尸体在岸边躺了一天一夜,直到第二天,别院的人觉着天气暖了会有味道,才送出去交给了阿茴娘。



欢鹂每每想起就会咬牙切齿,她这段时间不是在啃指甲,就是用啃的带尖刺的指甲去刮自己脸上的伤疤,伤疤是结了又破,破了再淌血。

咯吱咯吱,咯吱咯吱。

守门的嬷嬷大半夜听着心里也发慌,她们有时候甚至不敢回头去看欢鹂,只觉得恐怖。



“怕不是疯了?”

“估计是中邪了,不然世子怎么会关着她?”



她们说的每个字都被欢鹂听进了心里,但她充耳不闻,继续咬着自己的指甲发呆,沉默地看日头西斜,染红自己杏色的裙角。



不过每天总有一刻,阳光是可以照到欢鹂的脸上,让她的伤疤不是那么恐怖。

这一刻便是晌午,当新的午膳端进了屋内,欢鹂听见了响动,她眯缝着眼用手遮住刺眼的烈日问,“前院什么动静?”

守在身侧的嬷嬷短暂交流眼神,齐齐摇头,“没什么。”





华雀坐着马车狂奔至别院还是来晚了,她跳下马车只看见阿昌娘已经被别院的护院推搡了出来,滚下台阶摔的嘴角咳血。

华雀见状刚想去扶,阿昌娘已经跪倒在地止不住地磕头,披头散发嘴中呜咽。



“求世子府给我这妇人一个说法,我女儿不是失足溺死的!她不是啊!”



阿昌娘一夜白发,身体好似也紧缩起来,跪在地上磕头只成了小小一团,可喊出的声音声嘶力竭,穿破高墙,让这片住着的达官显贵家中奴仆全出来看热闹。

华雀在背后看着,突然想起一年前,阿昌娘也是这样跪在笼馆,为她另外一个女儿讨回公道。

她记得,也是这个濒临初夏的闷热季节。



“阿昌娘,阿昌娘!快起来,不要伤了身体,让我去说!”



华雀抱住阿昌娘,只看她抬起头来额上已经有了血坑,就连双眼都被蒙上了一层灰色。她嘶吼尖叫像抱住一块浮木,揪住华雀的袖子,眼泪沾湿了下巴。



“赵夫人!赵夫人救命啊,你去跟他们说我女儿从小水性很好的,她不会失足溺水的!她不会的啊!”


阿昌娘攥着华雀的衣衫已是语无伦次,尖锐的声音一遍遍击打着华雀的耳膜,她抽出手绢替阿昌娘擦去额上的血污,然后自己上前,面对四五个身壮如牛的护院,抬高下巴眼神直对向站在最里侧的李嬷嬷。

这位嬷嬷华雀眼熟,每次欢鹂被接回别院,都是她来。



“我要见欢鹂。”

“赵夫人请谅解,没有世子的允许,欢鹂姑娘不会见客。”

“世子呢?”

李嬷嬷听罢抬起头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她大概觉得以华雀如此的身份想见世子简直是痴心妄想,不过她还是诚恳回答,拒绝会面。

“世子不在,赵夫人请勿为难别院。”

为难?是谁在为难谁?

身后的阿昌娘一直跪在地上苦苦哀求,四五个护院上前逼了一步,华雀拧眉愣是没有后退一步。

她咬着牙,眼神紧逼着李嬷嬷。



“都不在?那就是有鬼。”



“赵夫人这是什么意思?”

李嬷嬷明知故问,她早知这些人会为阿茴来纠缠,她做好打算一律不见,顶多让人在门口哭嚎上两日让人看看笑话而已,却没想到这赵夫人自从嫁人之后脾气更涨,直把话说的难听到让两侧高门内都开始窃窃私语。




“我什么意思各位应该都清楚,家奴无端暴毙主家都该有交代,更何况是堂堂世子府?一句失足落水就把人打发了吗?仵作有没有来检查尸首?官衙有没有人来看过现场?”

“笑话,世子府怎能容这些人来搜查?”

“不搜,就是有鬼!”



华雀正了正衣裳,她以前是娼妓说话都底气十足,更何况今日她已是良民,如若是失足落水那变无可纠缠,倘若另有隐情就是去敲官鼓,也要把事情分说个明白!



“世子不怕丢人,我们更不怕!”




李嬷嬷脸色骤变,世子走之前交代过就是不让事态发展失控,如今看这赵夫人模样不像是开玩笑,要是她当真找了知府,可真是闹了笑话!

李嬷嬷当即退下身侧护院,自己走上前来与华雀对峙,只是两人相望一会儿,李嬷嬷便把目光转向华雀背后的憔悴妇人身上,粗布麻衣狼狈不堪,一双布鞋底子都快磨透了,她稍稍细想心中便有了对策,脸一抹就换了副悲悯的假菩萨表情。



“这位婶子请起。”



她忽地和颜悦色让阿昌娘紧张起来,身体僵硬的跪在地上听她接下来说的话。



“大家都是有儿有女的人,其实我在外面也有一子半女,相隔百里时时牵挂,但活到我们这个岁数的人都明白一个道理,那便是命运无常,老天怎么说怎么做我们是不能抵挡的,能做的就是活着的人好好活着,死去的人让她好好安息。”

李嬷嬷说到情动之处用手绢擦了擦眼泪,拭泪的空档偷偷瞥了眼阿昌娘,见对方跪在地上不言不语只是半张着嘴,以为是自己这番话把她说动,便赶紧再加了把火。



“想必婶子已经知道了我世子府的意思,阿茴在别院讨人喜欢,世子也是不忍,于是薄备百两,还请婶子千万收下厚葬阿茴,算是我世子府的一点心意。”



“你说……多少两?”



李嬷嬷听阿昌娘这么说自觉有戏,赶紧上前两步又重复了一遍,“五百两,整整五百两。”



五百两真真的是够了。

打发一个小丫头,别说宫里了,就是亲王府也没出过五百两!

这还是看在世子疼欢鹂的面子上,才大手一挥拨出了五百两。想到至此李嬷嬷正为着五百两感到不值时,耳边只听有人尖叫一声,飓风胡地刮过,一巴掌下来直接打蒙了半个脑袋!




“我不要钱!我要命!老天有眼,为何天家不开眼啊!”



当李嬷嬷说出那番话时阿昌娘不可置信,以为自己是又听错了,可当对方又重复一遍时,阿昌娘瞬间回到在笼馆的那个夜晚,当时徐阿嬷就如同眼前的这位李嬷嬷般,扭着腰肢挥着团扇的开价。


“五十两给你快走吧,当初你卖女儿都不是这个价钱。”


屈辱,简直是奇耻大辱!



“难道!难道在你们这些有钱人看来,不管出了什么事,哪怕是死了女儿,我们这种人也会拿钱了事吗!”



她说完发疯似的如同野兽像李嬷嬷撞了过去,李嬷嬷尖叫四窜摔倒在地,几个护院眼疾手快上来就一左一右架住阿昌娘扔了出去!

李嬷嬷被撞翻在地已是颜面尽失,她堂堂一个宫里的老嬷嬷,自从欢鹂来之后不断受辱也是够了!她厉声尖叫举起食指就冲着阿昌娘大喊,“把她给我抓起来送到官府!扰乱世子府邸,罪该棒责!”




“该送至官府的是你!别动她!”



华雀扑到阿昌娘身前,咬牙推开护院抬手再给了这老嬷嬷一巴掌,揪起她的衣领让她说不出话。



“叫你主子出来,他不想事情闹大,就亲自出来解释!”



“你……妄想!”



李嬷嬷被华雀卡住脖子,声音嘶哑断断续续。



“那就别怪我送你去见官!”



“哈……哈哈……”



李嬷嬷脸涨的通红,发出的笑声刺耳难忍,“你可高抬贵眼看看,当今……当今知府是谁?”



“官官相护,你们官官相护……我儿死的冤,她死的冤!唔!”



阿昌娘突然跪在地上,高举双手仰头高呼,她那凄厉叫声响彻别院,发出的质问简直要掀翻这所有的权贵!

几个护院一听身体都颤抖起来,伸出手就捂住了阿昌娘的嘴巴。

李嬷嬷半跪在地上哈哈直笑,咳嗽地连舌头都要吐出来,最后憋着眼泪像华雀挑眉。



“叫她省省吧,事实如此,不是你我浮游能左右……她还有孩子吧……回去好好看顾,别盯着一个倒霉的不放了……”

她还有孩子吧?

华雀的冷汗唰地冒出,手上松紧。

还有孩子?

可是阿昌娘再没有孩子了啊,她的大女儿死在了笼馆,小女儿死在了别院,她再没有孩子了啊!



“孩子?”



阿昌娘挣脱开了护院的手臂趴在地上,她双眼直愣愣地盯着地面上的黄土,嘴里嗫嚅出了一个名字。



“阿昌……阿昌也死了。我没有孩子了哈哈哈哈,我没有孩子了啊!”



阿昌娘捶胸顿足,她一双泪眼已将眼泪流干,掀起的黄土遮住了她的眼帘,只看她闭上双眼露出笑容。



“阿昌,阿茴,是娘对不起你们俩,世道不公!世道不公啊!”



或许,如果当初没有把阿昌阿茴卖到笼馆,那便什么事都没有了。



黄土漫天,烈日高照,所有人捂住了双眼和口鼻,只感觉一阵烈风如同刀子在耳边刮过!



砰!



别院门前的那尊小麒麟,冒出了鲜血!

黄土仿佛吸干了世间万物所有的声音,等第一滴血珠砸向肮脏的土地时,华雀扑向撞墙自尽,以死明示的阿昌娘!

食指颤抖着凑近鼻尖,如同她两个女儿般,冰冰凉凉一片。

她的希望破灭了,几天前欢鹂还带话出来说要让她们母子团聚,几天后却是共赴黄泉。



“欢鹂!欢鹂!”





“是华雀。”

欢鹂猛地抬头,阳光已经从她的脸上移开,她听见一声凄厉的惨叫从前院传来,那声音凄厉地都带着回声,划破了门口的池塘!




“我要出去!”

身侧的两位嬷嬷上前阻拦犹如铜墙铁。

随着一声高过一声的欢鹂,她反抗的越来越激烈。




“滚开!放我出去!我要出去!”

欢鹂从没有一刻像现在这般想逃离别院,她当初想逃离笼馆的心跟此刻相比真是连一根头发丝都不如!

她放声高喊华雀的名字,喊到破音痛哭也要喊。

两侧的嬷嬷们力气大,见她发了狂,直按着人的脖子把其按在了地上,像对待一个十恶不赦的犯人。

欢鹂的脸都被死死贴在了地上,她好看华丽的衣裙都沾满了尘埃,脸上的伤疤都混进了泥土,这座为她所盖的奢华别院,此时此刻就是一座不见天日的牢笼!



“啊!……放我出去……我要回家……”



欢鹂发出哀嚎,她歪着头泪眼婆娑看着身侧的嬷嬷,“嬷嬷……嬷嬷您呆在这里不害怕吗?这里会死人的啊……我会死,你会死,大家都会死的!”



那位嬷嬷虽面无表情,可听见欢鹂如同濒死遗言发出的质问竟也打了个寒颤。



眼前的两扇门突然打开,欢鹂挣扎着只能看见有一双脚慌慌张张地跑进来,紧接着她便听见来人上气不接下气。



“别院门口死人了!”

“谁死了?!”

“就是那个阿茴的娘!撞墙自尽了!”



几个嬷嬷一听浑身瘫软,趁手上松劲的功夫欢鹂冲了出去,她提着裙摆跑的飞快,越过长廊时,身后整整跟了十几个黑压压的小厮,大家拽她的衣角袖子,她便扯烂了衣裳,飞过回廊,直飞向别院门口。



“华雀!!!!”



华雀终于见到了欢鹂,她瞪大双眼不相信这是欢鹂!

衣裳破烂,伤疤血肉模糊,世子府……世子府都干了什么!




在她伸出手要抓住欢鹂指尖的那刻,突然有一股力量把两人分开,护院拦腰抱起华雀,匆匆赶来的嬷嬷们扯住了欢鹂的脖颈。




“华雀!我要回家!”




欢鹂猛地看见阿昌娘的尸体腿脚瘫软,下一刻她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忽地甩开了嬷嬷们的牵制,上前一把拽住了华雀的手。



只是短短一瞬,两只温热交叠的手分开,嬷嬷们把欢鹂按倒在地,华雀被团团围住已经没有突围之势。



“赵夫人,我劝你还是先安葬了这位再来纠缠吧。”



麒麟嘴里的血滴答滴答砸在高高的石阶上,欢鹂还在不断挣扎,她透过血珠看见华雀着人抱起了已经没有气息的阿昌娘,痛哭流涕。

她还记得那时她带着阿茴进别院时,阿昌娘跪在她身前磕头。


她们都以为进了别院就有好日子了。

她还向阿昌娘保证过…………



“我向您保证,阿茴在我这里平平安安,踏踏实实。”

“欢鹂姑娘,我实在不知该怎么感谢你,我……我给你跪下磕头了。”



假的,全是假的!

别院是假,世子是假,都是假的!






“姐姐,擦擦眼泪吧。”

阿芸望着华雀好半天不敢说话,递上一只手绢才敢说擦擦眼泪。

华雀打了个机灵,她一抹脸上自己都吓了一跳。

坐在车厢里,她脑子嗡嗡响,欢鹂和阿昌娘的哭喊就没有停过,她自己也像从水里捞出来的一般,额前后背全是汗。

等阿芸说话她才如梦初醒,瞳孔终于清明起来,她没接手绢只是胡乱抹了把脸,便赶紧从怀里掏出了欢鹂刚刚递给她的东西。

她展开看去,竟是一只带着金穗的锦袋。

这绣工纹路绝不是老百姓该用的花样。

她提着看了半天瞧不出个所以然来,用食指捏了捏,好像里面夹了东西。



“阿芸,你下车看着把阿昌娘送到家。”

“好。”



有些事情牵扯的人越少越好,华雀等阿芸下车才敢把锦袋打开,她食指一捏抽出一张字条……

只扫了一眼,就倒抽一口冷气收了回去。



“改道去商行!”



正是晌午刚过,赵明熙带着几个新掌柜刚走了一遍过场,就见华雀在街口跳下了马车。



“哎!娘子回来啦,怎么这么半天,没出什么事吧?先吃点饭吗?”



赵明熙现在叫娘子可是顺口的很,一句话能说出来五个娘子,可他迎上去却看自家娘子神色有异,什么也没说就把人拉进了内厅关上房门。

赵明熙站在桌前刚给自己倒了杯茶,就被华雀一巴掌拍了回去。



“干啥啊娘子。”

“把镇抚司还有宋举人叫来。”

“啥?”

“让他们半夜来商行。”







珍鹭



赵明熙派人来递消息时梧桐正在笼馆,恰巧烛鸳也在身边。

他俩守在珍鹭门口,烛鸳只看梧桐听完消息后脸色骤变,瞳孔放大回头看了眼珍鹭紧闭的房门。

烛鸳知道如果是赵明熙来,那一定是华雀那边去了别院出了事。

她让梧桐单说无妨,对方镇定了好半天,才低声吐出一句话。



“阿茴和她娘都死了,阿茴娘今天中午在世子别院以死明示。”



阿茴娘……也死了?



最近是……



烛鸳深吸一口气冷静下来让梧桐接着说。

梧桐的后半句说的艰难,压低的声音都有些颤抖,生怕让珍鹭听见。



“送来的消息说,阿茴的死跟……黄慎之有关!”



此事跟知府有关,所以华雀才迫切叫梧桐和曹忌深夜在商行汇合。

大家现在都是一条船上的人,既然跟黄慎之有关,那阿茴和阿昌娘就不能死的不明不白。

梧桐紧握的拳松开又收紧,他知道黄慎之已经被染缸染到面目全非,可他不能接受知府手上竟然有人命官司!这带给他的震撼太大了,同是读书人他是最没办法想象这世态的严重。



相比起来烛鸳还算镇定,她今晚也要去一趟务必把前因后果听个清楚,正好徐阿嬷晚上要去鲁辟军营,无人看管。

两人正盘算着,并没注意到珍鹭已经打开房门站在他们二人身后,当珍鹭出声时把烛鸳与梧桐吓了个正着。



“你刚才说的可是真的?”



梧桐见几日卧床的珍鹭竟然能起身不由地高兴,可当珍鹭问出时他像喉头卡了个核桃说不出话。

黄慎之,又是黄慎之!

如果再让珍鹭知道,这打击非同小可,要让她知道自己曾经倾慕的人如今已成杀人凶手,这!



“没关系,我还有什么好顾忌的呢?你直说就好。”



珍鹭眼神决绝,她虽一身素衣满面病容,可相比起从前好似更有精神一般,腰背笔直好像随时要一往无前了。

还有什么好顾忌的呢?



梧桐犹豫没有回答。

可烛鸳却点头了。

她相信此刻的珍鹭一定在某些方面发生了变化,这变化的开端一定是黄慎之!



珍鹭煞白着一张脸,嘴唇龟裂,得到烛鸳肯定的回答后她吐出一口气,竟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阳光刺进她的眼睛她也没有用双手遮挡。



“药我喝完了,晚上我跟你们一起去。”




子时,商行灯火通明,与这件事有瓜葛的人全都到了。

今晚铺子早早结算,赵明熙将值班的伙计全都打发回了家,封门闭店。



曹忌坐在正中央的圆桌旁沉默地转着茶杯,一只锦袋被华雀递了过来。



“镇抚司大人看看,熟悉吗?”



一串金穗落在眼前,曹忌接过只看了两眼便看出了是谁的物件。



“是世子的,不过前段时间,好像把这送给了黄知府。”

曹忌尚且在官场,这几个人他都常有来往,谁的身上戴了什么他一般都会留心记住。

得到曹忌肯定的回答,华雀松了口气看来欢鹂没有看错,她扬了扬下巴示意曹忌看看锦袋里面的字条。

一张冰冷的字条抽出,曹忌对着烛火皱眉看了一遍立马团在了手里。



“确定?”

“确定,这个锦袋就是欢鹂从阿茴的手里抠出来的,这么重要的东西我想黄知府不会轻易弄丢让阿茴捡到吧?”



黄慎之……手上竟然有一条人命?

如果非要抛开枉死的阿茴,这会是天上掉下来的把柄掉在了曹忌手里。



“事已至此,你就没什么想说没什么想做的吗?”

梧桐始终靠在角落的小茶几抱着手臂盯着曹忌,他真是受够官员之间的博弈了,眼看曹忌一言不发,他更是气的憋闷,说话夹枪带棒。



曹忌回头看了眼吹胡子瞪眼的梧桐无话可说,他虽然是这群人里唯一有官职,且能直接跟知府对峙的人,但他现在势力早不如从前,他来举报黄慎之,在场官员只当他是以阿茴之死当借口来党争。



曹忌不知为何下意识瞥了眼烛鸳,烛鸳却盯着眼前的热汤不去看他。

还是一起为大家煮梨汤的赵明熙先解围打破僵局。



赵明熙把手中的汤勺交给烛鸳让她帮着搅拌,自己端了几只碗来看向满屋子的人,“来来来都先喝口汤吧,阿茴的事大家好好商量,毕竟板上钉钉证据确凿一定会有突破口的。”



“证据只有一个锦袋,如果状告的是知府,只怕会被亲王保下来。”

华雀接过梨汤冷不丁递冒出一句,气地赵明熙不给勺子,“啧,我在这解围呢,你咋还泼冷水呢?”



“先不论证据的事,如果我们要讨回公道继而扳倒知府,首先需要一个递状纸的人……咳咳……”

听了许久的珍鹭突然开口,她靠近暖炉裹着梧桐的外衣说上一句话就耗尽了所有的力气。

不过她这话说的已经点醒了其他人,特别是曹忌,刚才梧桐发问时他便已经想到了递状纸的人选。




“如果一年前递状纸的是位举人,那一年后递状纸的还是位举人,效果会不会更好?”

曹忌开口,所有人的目光都移向了今年新晋举人梧桐,宋举人本还靠在茶几上,一看众人顿时不自在地抠了抠下巴,“我?去递状纸?”

曹忌起身向烛鸳讨了碗梨汤转身递给了梧桐,温热的梨汤在镇抚司的手里端着,他目光如炬,“我先前说过,不会强迫你做任何事,但你应该还记得当初对我说的话?”



如果黄慎之办了错事,不用你说,我也会咬住他不放。




“我当然记得!”

梧桐接过汤碗,挺直了脊背正视曹忌的双眼,“如果需要我,我一定义不容辞,但对方是由亲王保的知府,我怎么……”

是了,还是回到华雀的问题上,仅凭一个锦袋,太难了。

即便揣着举人身份的梧桐,在高堂说的言之凿凿,亲王怕是也不会理会。



烛鸳转着手中的汤勺若有所思地看着赵明熙忽然想起了什么,她拍了拍华雀的肩膀比划着问阿昌娘家中还有没有人?或者有相熟的邻里。



“家中只剩下身患重病的丈夫,邻里倒是相处的十分要好,自从小商铺加入了商行,大家彼此都……”华雀顿了顿突然灵光一现看向烛鸳,“你的意思是,可以不光让梧桐状告,也可以让其他相熟的百姓来施压?”



烛鸳点点头,她刚才在想黄慎之这一年来的所作所为,初来官场他绝非鲁辟杀人不眨眼的老练官员,如若证据不足,要有百姓施压,至少能让他的心理防线被击破。



“不错,黄……咳咳,知府向来注重声誉,百姓声讨他会自乱阵脚。”



这不就讨论出来了?赵明熙放下汤碗,直接拍了拍梧桐的肩膀,“没事,你尽管写状纸,若需要的话,我会带着邻里一块去府衙,他们平日关系都很好,互相扶持着过日子,如今阿昌娘命丧世子府,再加上新任知府提高赋税,大家心里其实早有怨怼了。”



门外梆子敲了三声,已是三更天,为了不引人注意,大家喝过热汤后都是分批出了商行。

珍鹭和梧桐是最后一个出来的,走在空无一人,雾气渐起的街道珍鹭突然调转了方向。



“哎,你去哪儿?笼馆在那边。”

“不去笼馆,去我家。”



这是自宋母去世后,珍鹭第一次回家,她没在笼馆烧纸,今晚在自家烧,能让母亲好找到回家的路。

梧桐一路沉默跟随珍鹭走进那个小小的院落,他抬头看那老槐树好像看见了宋母一般,让人齿寒不忍,不愿再看。

可是珍鹭却说让他抬起头来。



“我要你记住这个位置。”

“什么?”

“死在这个位置的人曾经对我说,梧桐是个顶天立地的聪明孩子,将来一定会出人头地,鲤跃龙门,她今日是看不到这刻,可她在天上会时时审视着我们,我想,活着的人总不能让死去的人失望吧?”

梧桐抬头看向那老树枝桠,咽了口唾沫,突然明白了珍鹭所指的是什么。



一摞纸钱被猛火点燃,熊熊燃烧在闭塞的院落,珍鹭对着火光,火焰好像都把她的衣裙点燃。

她此刻仿佛不是再给母亲烧纸,而是在进行一场仪式!



“我想母亲自杀是为了告诉我,灿烂的春日不是等来的。”



珍鹭猛地往那火堆里添了一把柴,让它烧的更旺,她转身看向身侧的梧桐,他的脸庞此时也被烈火烤的炙热。



“不是等来的,是要我们争来的!”



“大胆去做,不是为了给我报仇,是为了阿昌阿茴还有她们的娘,为了梅州成百上千受苦之人,在无边黑暗中燃烧引子,这,才是一个举人该做的!”








烛鸳




在无边黑暗中燃烧引子。

夜越长,引子就会越亮。

今早京中传来的公示,无疑让这引子更值得燃烧了。



老皇病危,京中快马加鞭将公示在半夜散步全国。

有的人已经窃喜到需要佯装悲痛。

而有的人,哪怕已经被说成强弩之末,还要游街祈福。



天子危在旦夕,需要举国祈福。

各个州府已经安排百姓们在各家门口挂上彩幡为老皇祈求阳寿。

从前也会有州府以示衷心,让州府官员亲自手持彩幡环城步行祈福。

可是今年却不一样了,世风日下,太子势大,各个官员为了巴结还未登基的新皇没有人敢游街祈福。

除了曹忌。



曹大人的彩幡祈福可真寒酸啊。

百姓立于街道两侧观礼,看见的只是镇抚司一个人,带着身边的五个亲卫,扛着厚重的彩幡一步一个脚印。

天公不美,下了大雾,那本该飞扬的彩幡此刻想被霜打,耷拉着脑袋倒在镇抚司的肩头。

有些人看着只觉得这场面格外可笑,可是百姓们看在眼里只觉得心酸。

白雾像尘土染花了彩幡,是不是也像老皇,接近暮年?




当曹忌路过笼馆时,烛鸳也在馆口。

她知道镇抚司伤势未痊愈,此刻扛着彩幡吃力不说,每一步踏出去都抖的厉害。

旁人看出了心酸,她只觉得悲壮。

白雾萦绕在曹忌周身,烛鸳看不清他的脸庞,只感觉他的眼神往馆口挪了一寸。



“带我的师父说,阳光不会照在我们身上。”



会的,曹大人。



烛鸳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可能是被曹忌这股悲壮的气息感染,或许是她了解曹忌和老皇的过往,又或者她单纯是被太子亲王世子压迫的抬不起头。

她竟然一跃而起,摘下馆口高挂的彩幡披在身上,然后奔向了游街祈福的队伍中!

滚滚浓雾好像被撞开了一道口子!



一个娼妓走在五个亲卫的身后抬头挺胸,百姓瞋目,镇抚司惊惧。




“你……”

烛鸳冲曹忌笑了笑,身披彩幡好像是冲破了浓雾,从天上而来。

彩幡与她的红裙揉在了一起,终于在白雾中有了颜色。



我并非为老皇祈福,我为自己,为你,为笼馆的姑娘祈福。



阳光会照在我们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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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对聚到商行,不知道为啥我脑子里突然出现了还珠格格他们在会宾楼里开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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