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高兴,你能来看我的烟火🎆

笼鸟图鉴 - 叁拾贰


“姐姐,你说这世间男子在亲吻一个娼妓时,有没有一点点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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叁拾壹






欢鹂




如果要让一个黄鹂重新在梢头唱歌,只需要短短一瞬。



没有人知道这一瞬到底是在何时出现,大家只知道,让它的同类过来瞧瞧它,它便能打开门重新绽放笑容。



清早,第一个起来的小厮提了满桶的水赶来浇园时,他突然看见那扇紧闭的厢房门开了。

一米阳光从屋檐落下,洒在杏黄色的裙子上,就像身披金辉的鸟。

明明阳光普照,小厮却猛地打了个冷颤,他在和煦阳光下摔了个屁股蹲,大叫出声,发出了他自进世子府后的最大尖叫。



“好了……好了!人出来了!”



汩汩冷水从水桶里流出来,争先恐后地挤进冰冷的石缝里,一直蔓延到欢鹂的脚下。

她脸上的伤疤不再冒血,衣裙也换上了崭新明亮的颜色,她低头看了会儿脚下的水流沉默着。

当众人围聚在她面前小心翼翼地不敢上前时,她忽地抬起头露出了一个极其灿烂的微笑。



“嬷嬷,我有些饿了!能不能让厨房炖些汤来?”



她的声音响亮悠扬,他们似乎还从没听过黄鹂用如此悦耳的声音说话,事实上她从飞进了别院就很少说话了。

今天她一开口,终于让众人想起了以前那个陌生的头衔,梅州城,最好的黄鹂歌妓。



打头的李嬷嬷还在狐疑,自阿茴死后欢鹂也跟着丢了魂地半死不活,今日她沐浴在阳光下,远远看着,像是回光返照。

嬷嬷怀疑,她是不是真疯了?



可此情此景还哪里容得她再上前试探,欢鹂好了,那世子便也跟着好了。

别说炖汤,流水的山珍往进送也好啊!



“哎,我……我这就吩咐厨房,欢鹂姑娘稍等。”




闲置许久的内厨房终于热闹起来,每个灶台都冒着热气,菜刀剁下的声音连续不断,那飘出的炊烟弥漫了整个街道,远远瞧着真是不免唏嘘。

一个娼妓而已,世子喜欢,只要轻轻开口,就能重新受到追捧。

瞧此刻的别院,真像过年一般。



巨大奢华的马车停在窄巷,从上面跳下来的年轻小伙子就像好久没归家的丈夫,提着袍子迈开双腿就冲进了别院。

后面跟着的一众奴仆胆寒,追在窄巷里甚是热闹。



“世子,世子您跑慢点!”

“世子,您仔细着别摔着啊!”



腰间繁多的翠玉金环叮当作响,跟着飞快的脚步好似衬着来者愉悦的心情。头顶金冠的玉带都飞在了半空中,世子难得笑了。

以前在别院,世子府,亲王府是不可以笑的。

如今世子笑了,大家伙跟着笑了,没有人会追责不成规矩,只因那个小小的黄鹂好像是……痊愈了。



“世子?回来啦。”



推门而进,光束打下,身穿黄裙的可爱姑娘围着一桌子热气腾腾的午膳伸出手来。



“咱们一块吃饭吧。”





看来叫烛鸳来是正确的决定,世子坐下只感觉老天爷终于放过了自己,一切好像时间倒流般回到了最初,欢鹂陪在自己身边,院里的阳光总是那么和煦,这里没有父亲母亲的声音,没有总低着头的下人,只有欢鹂的叽叽喳喳,就是还差个……



世子顿了顿,他猛地摇头,要把那冰冷的湖水甩出去!



“怎么啦?”



他猛地抬头对上欢鹂那双杏眼赶紧摇头咳嗽了两声,长舒一口气仿佛卸下了身上所有的重担笑了笑。



“没什么,就感觉噩梦结束了。”



掰着水晶糕的手停了停,欢鹂舔着嘴唇过了好半天也长舒了一口气,她看向世子迎合着对方的话说,是啊,都结束了。



“给,这个很甜的。”



一半水晶糕忽地递到嘴边,这让世子有些不习惯了。以前向来如此,欢鹂如果吃到什么好的了,都会就着自己的手让世子也咬一口,还没有人敢喂世子,只有从小长在笼馆的小鸟敢。

好像好久她都没有这么做了,也是,她好久都没怎么吃饭了。

世子低头看着指尖捏着那白润的水晶糕,脖子僵硬地凑过去咬下了一块。



“好吃吗?”



“嗯。”



其实说实话世子不爱吃甜的,但最近,却特别想吃点甜的,尤其这一口水晶糕下去,好想让他的心都踏实了。

可他还是怕自己心存侥幸,问出的每一个字竟然都是卑微的字眼。



“欢鹂?你还好吗?”



啃着肘子的欢鹂满嘴油光,她抬起脸来笑了一下,只是这么一下连伤疤都被掩去,“好了啊!这么多天,也该好了!”

她说的那么真,欢鹂是不会撒谎的,她一说话就会结巴这件事世子知道。所以他认认真真听欢鹂说出的每个字,直到一句话不带磕绊地说出来他才是真的放心!



“那就好……那就好!”



我们还是能回到从前,我们在一块,就会有家的。





午膳用完,世子本想多呆一会儿,奈何这段时间要处理的事,要见的人实在是太多,像初来梅州的赵老爷,亲王已经吩咐自己的儿子要时不时地联络一番。

本来要把赵老爷安排在世子府约见,但既然欢鹂难得好起来,把人叫到别院也无妨。

以前也是如此,像黄慎之,鲁辟之类的官员,为了避嫌都是叫到别院…………



阿茴。

世子又想起了这个被黄慎之淹死的小姑娘,这两天他其实心里也在怀疑,他曾旁敲侧击地敲打过黄慎之,为什么要淹死阿茴,那天晚上他跟鲁辟二人,到底在谈什么?但黄慎之如今已是行尸走肉,不光问不出半个字就连房门都很少出了。



世子又回头看了眼站在院里眯眼晒太阳的欢鹂,还是打算按下不提,他怕所有的事情再重来一遍,只得临走前不痛不痒地关照。



“既然好了,就在园子里走走吧,有些夏花初开,很好看。”



“好。”



不知是不是错觉,欢鹂说好时,世子感觉出了一种不属于她身上的平和。

欢鹂活泼爱笑,傻呵呵又心大,你可以用任何词来形容她,但肯定不是平和。



“世子,赵老爷来了。”



前厅的下人来禀报,打断了世子的思绪,他又仔细看了看欢鹂,只道自己是庸人自扰,粗粗展了展袍子摆手。



“晚上等我回来。”




“好。”




又是一声好,欢鹂站在屋檐下平和的双眼望着世子离开,她轻吐了口气着人来收拾碗筷,而自己坐在了那临湖的秋千上,咯吱咯吱地晃。

她轻轻晃着,伸出双腿时仿佛能触碰到脚下温暖的春水。

荡过去,是涟漪湖水,荡回来,是硬邦邦的石子路。

她就这么不厌其烦地一遍遍低头晃悠,绳索咯吱咯吱的声音好像能把所有人催眠。



日头西斜,一半的阳光打在欢鹂的后背时,绳索猛地停下来。



到时间了。







赵老爷最近颇得世子亲王的重视,他手握陇南盐路,是今后重要的财脉之一。被重用欣喜同时他还是私下愁眉不展,总想着等京中风云一定,真龙就坐,他能卖卖老脸,求求亲王别为难他那个站错队的幺儿。



哎,说到底还是自己不好,好端端地为什么要把儿子送到梅州来,本想着这地方有亲王安家,自然少不了好处。现在看来还是自己想浅了,利益多的地方是非也多,梅州鱼龙混杂怎能是自己那娇生惯养的幺儿抵挡得了的,被娼妓勾了魂去,错判形势,差点把命都玩完!



娼妓娼妓……年纪轻轻少年郎最怕女人误事啊!



他想到这里不免憋闷,闷头走着竟差点错了路,险些走到别院内宅去。赵老爷是头回来别院,认不得路,正发愁着四处找个小厮将他赶紧领出去时忽地听见一悦耳软糯的声音。



“赵老爷走错路啦,出去的话,要回头走啊。”



他停下脚步,下意识地往那声音的来处看,只见一身穿杏黄衣裙,身段婀娜,双唇点朱的女子正靠在回廊拱门处捂嘴偷笑呢!



这是……



赵老爷初来梅州,听旁人提起过世子的风流事,那便是打了个金笼子养娼妓,当时可是闹的满城风雨人尽皆知啊。

原来,就是说话的这位。




又是娼妓,还都是笼馆的!




赵老爷登时气不打一处来,他看这娼妓的模样和年龄,说不定还跟那位华雀认识呢!本来这是世子家事他不该多说,可偏偏这欢鹂的出现,还甚是热情地给他指路简直是火上浇油,直让他火冒三丈想起了自己还在蹲大牢的儿子。

所以老人家也没给好脸色,理都没理这姑娘,径自回头踏上了假山小径,走到半截实在忍不住,背身拂袖而立,说话声中气十足,像是要扎进姑娘的耳朵里。




“早听说梅州风水好,将人也养的娇,最是吸阳气的地方,今日所见果然不假,真是天气炎热鸟儿出笼,叽叽喳喳地是这儿也有,那儿也有!”



赵老爷说的话也忒难听了,连吸阳气的说法都能吐出来,看来是憋的有火没处撒,狠着劲儿的冷嘲热讽。

不过欢鹂反倒不生气,她斜斜靠在拱门,还掏出了手绢甩了甩来擦汗。



“赵老爷说的是呀,这个时节鸟儿都得出来透透风,更何况人呢?您说这儿也有,那儿也有……”欢鹂捂着脸又是笑了一声,“当然啦,鸟儿肯定是要飞遍梅州城的,赵老爷若现在就看不惯,那要是被团练大人邀请去军帐小坐,岂不是要气死了!”



“你什么意思!”



真是不知廉耻,赵老爷心想自己这话都说得如此难听了这小姑娘还顺杆爬,看来还真是伺候的人多了连脸皮也变厚了。而且还竟然扯上团练,那城外军帐能是女人呆的地方?能是男女享乐的地方吗!



“赵老爷是生意人,商场事知道的多,可是这官场的事……你大概就不知晓了吧。其实我们这种姑娘在哪儿都起点作用的,府里要,军里也要。”



“你给我住口!我看你年纪不大怎的如此堕落,这是你一个女儿家该说的话吗?你现在身在世子府,虽然脱不掉奴籍可也要顾及世子府的脸面,你的一言一行可都是跟世子挂钩的!”



赵老爷委实是憋不住了,趁着自处没人转过身来对着欢鹂就是一顿痛骂,他站在假山小径上骂地用力脊背颤抖差点从上面翻下来,看的出来是真的生气。



欢鹂见赵明熙的父亲如此,便也不再开玩笑了,她放下手收回了笑容,正色道,“多有冒犯赵老爷,欢鹂在这里先给您赔不是,只不过我刚才所说却是真的,团练大人的军帐里确实……”



她说到后半段也不说了,怕赵老爷听着脏耳朵。

只是赵老爷也猛地有些怔住,刚才这小姑娘还捂着脸,现在放下手竟赫然露出两道伤疤,第一次见还是有些骇人可怜,他抿了抿嘴心说世子怎么会如此宠一个毁了容的娼妓?难免不让人揣测难道这小姑娘不是以色侍人。

面对毁了容的鸟儿,不知为何赵老爷的火气倒没之前大了,那两道伤疤还在长新肉,他不忍心看只能撇过脸去,语气还是强硬。



“你跟我说这些做什么?”



欢鹂自露出脸后,态度已没了刚才的轻浮,端正身子站好深深行了一礼,声音沉稳郑重,“如赵老爷所说,我是世子府的人,一言一行都挂着世子府的脸面,欢鹂明白这个道理。”



赵老爷终于微微侧头看向这个态度转变,真切诚恳的姑娘,只听她低着头一字一句不像说谎。



“自古说红颜祸水女人误事,虽说太过偏激但也有道理,团练大人身为世子亲王的得力干将,在笼馆重金买女,在军帐夜夜笙歌不是一天两天了,听去过的姐妹们说那里多日都不曾练兵,再如此下去怕是会出事。”欢鹂抬起头,已是满面倦容,“欢鹂不懂国家大事,只是想着既然是世子府的人,那便是世子好我就好,亲王府出事那欢鹂也断断逃不脱,如今街上的十岁孩童都能看出形势紧张,团练大人若再倦怠下去怕是……”




赵老爷表情松动,他皱眉听欢鹂讲完细细品过也是有那么一两分道理,如今他们这帮人都是一条船上的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团练鲁辟他见过,是个居功自傲的主,做出这些糊涂事来好像也不奇怪……




“若赵老爷不信,可亲自去军帐瞧瞧,只是若真如欢鹂所言,还请赵老爷开开尊口提醒亲王世子一二,我想以您今日在亲王心中的分量是不会觉得您是嚼舌根,只会认为您一心为大家的前路着想。”




如果真是如此,不用欢鹂提醒,赵老爷也打算委婉地多个嘴,其一是这小姑娘确实说的句句在理,士兵懈怠难免紧要关头掉链子。这其二,是他本身也十分讨厌这些乌烟瘴气的人事,若能打压打压把这些娼妓都赶回去,他当然乐意。




只是有个问题……




“你为什么自己不说?”



而是非让我去代劳?这种在亲王面前卖乖的好事儿拱手让人难免惹人怀疑。



欢鹂料到赵老爷会这么问自己,她站在底下缩着肩膀惨然一笑,看起来整个人好像都低到了泥土里。

“赵老爷太看得起我了,说到底我就是个女人,人微言轻就算是说了,亲王世子也会觉得我多嘴。所以我想了多日,只能请赵老爷开口了,说到底大家的命运都是捆在一起的,人间变数何其多,你我也应当小心警惕些。”



欢鹂说完便不再开口,她低着头也不催促赵老爷的回答。

只等柳梢麻雀哗啦啦落下,掩住赵老爷的来路时,欢鹂只听见了一句。



“我会考虑的。”



麻雀散尽,跌落下一片羽翼剪影,假山处已经没了人,欢鹂收起手绢,刚才险些通红的眼眶是一滴眼泪都没有,她脊背笔直地站在原处,也不像刚刚那低进泥土的姿态了。







烛鸳




又到了装车的时候了。

龟奴用袖子扇风热的满头大汗,自从他被卖进笼馆后就干这个装车的活,每次心情都不太好,他也想在馆里来回跑提提热水送个酒啥的,兴许还能得姐姐们给俩子儿,而不是现在每天赶人上车,活生生的人都被他赶成家禽了。看这一张张面无表情又憔悴的脸庞,其实他自己心里也不太好受。



今天听说是团练大人宴请好友的日子,徐阿嬷早早先过去准备伺候。

嗨,团练大人隔三差五就请人大摆宴席夜夜笙歌的习惯了,有钱人的日子,哪怕你是个兵头子都乐在其中拔不出来。



日头太大,正值晌午,龟奴听着蝉声站在后门的树荫底下不禁有些烦躁,想着那有钱人的日子不免火气大些。



“赶紧上车,早去早回,别这么磨磨唧唧的了!”



他眯缝着眼睛呲牙咧嘴的走出树荫打了个哈欠,正一个,两个,三个地清点着,突然数到了十七个,也就是最后一个时停住了。



数量不对。



该是十六个啊。



蝉声戛然而止,他感觉日头变换了方位,那刺眼的阳光慢慢从第十七个人的脸上挪开,他揉了揉双眼视线慢慢清晰。



是烛鸳!



但是他没有说出口。因为这位之前给过他两子儿的姐姐默默看着他,竖起一根手指放在了双唇之上摇了摇头。

龟奴顿时手足无措,他慌乱环顾四周,年纪比他大的龟奴全都躲在廊下乘凉没人往这边注意,而其他十六个姑娘更是目光呆滞就是你在她们脚底下扔个炮都没反应。偏偏,偏偏只他一个人注意到了烛鸳。



他咬了咬嘴唇,心一横,抬起手摆了摆。



“人齐了,都上车吧!”



他不知道烛鸳混进去要干啥,横竖都是多一个人又不是少一个人,就算徐阿嬷知道了也不会生气吧。再者……烛鸳对他不错,是唯一给过他两子儿的人。

不说,就当帮个忙吧。



他望着烛鸳最后一个上了车,车轮转动往城外行进时,因为太过紧张还是擦了擦汗,咽了口唾沫拍了两下脸,真是什么都没说。






城外军帐的夜晚似乎比城内还要热闹。


曹忌身穿官服还守在军营外,仿佛身后已经陆续燃起的点点灯火跟他毫无关系。

已经多日没有被强制练兵的将士们好似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早早收队回去找团练玩乐。

军营中就是如此,它与世隔绝远离烟火长期受管控的人群聚集地,但只要有一个,是的,只要有一个,开始懈怠开始放肆,那么整个军中就像火焰蔓延所有人都跳进去变地越来越疯狂。


“呃……镇抚司大人,您不进去吗?”


“不了,我再守一会儿。”


“那我……”


“你进去吧,不必管我。”


曹忌有些不耐烦地看向这个还稍微有点良心的新兵,饶是再有良心,也得令一溜烟地跑了进去,跟着自己的三五好兄弟打闹在一起钻进暖意十足的军帐。

军帐内的火烧的更旺了,或许是夜幕降临衬地营地愈发明亮,让曹忌这里更加冷清,城外风大,他站在风口一动不动已经整整半个时辰了。灰扑扑地官服贴在脊背,远远瞧着突然觉得身形挺拔的镇抚司有些单薄。



喝酒碰杯的声音不绝于耳,呕吐声大笑声就没有停过,曹忌背对暖光目及黑暗,嘴角微微向下垂着。

头顶的月色慢慢被乌云遮住,他抬头望了望天,想着再守半个时辰就回帐吧。

可是恰巧当那轮弯月被彻底遮住时,他好像听见了什么。



猛地回头,四周无人,人全在军帐里。

曹忌转过身,将手轻轻搭在自己的佩刀上咳嗽了一声,下一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军帐外的草垛被一柄寒刃直直挑起!



草垛飞到半空,带着整整齐齐的刀痕在曹忌眼前裂开,他持刀刺入直冲那躲藏之人的咽喉!

奇怪的是,那人全无反抗,趴在残余的草垛里挣扎着伸出一只血手,在刀刃落下的前一刻,嘶哑着嗓子说出一句。




“曹大人!”




刀刃瞬间转移方向,生生钉进了身侧的长柱,曹忌惊惧地看着那人的血脸,不敢相信此人正是老皇身边的亲卫。

共事几年,化成灰都认得。

没想到遇见多年前惜别的同僚,竟是如此场面!

他拨开草垛赶忙上前去扶,岂料奄奄一息的同僚伸出血手一把抓住了他的官服,指尖用力抠出了银线!



“太子追杀……我是送消息的人里唯一活着的!”

他说话费劲到已经说了半句就会吐出一口血来,曹忌不管其他先将人扶起不至于让血污呛着了嗓子。

同僚也不顾自己有没有喘匀了气,说出的话就像一串断了线的珠子,急急地往出蹦,那抓着曹忌衣角的手都开始剧烈颤抖。

“太子逼宫……陛下十一月生辰,趁机围拢百官,只等……咽气……登基!”

颤抖的血手掉落,铁铮铮的沙场汉子已是竭尽全力但仍难忍疼痛,发出一声嚎啕呜咽后啐了口血痰倒在曹忌怀里,瞳孔涣散嘴冒鲜血,抬头望着被乌云遮住的弯月,声嘶力竭地挤出最后一句话。



“陛下……陛下!大限将至!”



大限将至!

最后四字说出,瞳孔骤缩!当黑漆的眼珠里映不出曹忌的影子时,腰间的亲卫腰牌猛地断了。

吧嗒一声。

砸在曹忌的脚边。





“接着喝啊!”




背后军帐里的笑声堪称震耳欲聋直刺曹忌的后背,他回头看去,再转过身时已是四肢冰凉,低头看见怀里已经咽气的同僚,他甚至来不及说一个字!



尸体下的血污开始蔓延,在城外黄土尝到了血腥,曹忌抱着尸体的手开始动摇,他的脑子里此刻只有八个字,太子逼宫,大限将至。但耳边充斥的却是鲁辟那震天的笑声!酒气冲天,佳酿的味道染红了黑夜,曹忌怎么也闻不到,他只能闻到血腥味。




“来来来,夜还很长,大家放开了玩,放开了喝!”



一双手死死握住刀鞘,关节泛白手背都爆出了青筋!曹忌咬牙回头看向军帐眼里都染上了杀气!

有的人夜夜笙歌,有的人却尸骨未寒。这就是党争的残酷,这就是争权夺利的牺牲吗!

他不甘心,他不甘心自己一直仰望的老皇会轰然倒塌。



太子势起他不信。

老皇病重他不信。

这回……总该是信了吧。



他甚至还为老皇举起了彩幡祈福,烛鸳还跟在他的身后,如今看来,倒真像是尘埃落定后的强弩之末。

山风强势袭来,吹迷了曹忌的双眼,生生刮出了眼泪,他怒瞪着双眼绷着脸处理同僚的尸体。

双手有力可脑袋快趋近于爆炸。

他没办法冷静下来思考接下来该做什么,因为刚才递来的噩耗都在告诉他之前的功夫全是白费。

他听从指令铲除梅州异己,接连把两任知府都拉下马,还掺乎进去了这么多人到底是为了什么!

曹忌已经不知道眼下是该为老皇哭丧,还是该孤注一掷再杀个干干净净。

直到把尸体处理干净,汗水都浸湿了头发。

他还是想不明白。




十几年的严苛训练让曹忌做不到发泄情绪,即使听到了噩耗面上也是冷的,行动也是丝毫不露破绽。

当他太阳穴跳的快要蹦出脑袋时,走进军营,路过的将士们见了也看不出任何破绽,拍了拍他的肩膀哈哈大笑。



“镇抚司快进去吧!你那位置还空着,别让团练不高兴。”



好,我进去。



曹忌入帐,任谁也看不出他是个刚刚遭受晴天霹雳的人,落了座后鲁辟连看都没看一眼,便打发了个姑娘过去给镇抚司倒酒。



过来伺候的笼馆姑娘年纪还小,头回见到曹忌因为脸上的横疤不免害怕,手一抖半杯酒都撒到了镇抚司的袍子上。



“大人没事吧……大人饶命大人饶命。”



那小姑娘只顾低头道歉,哆哆嗦嗦地抽出手绢去擦曹忌的衣裳,直到一不小心碰到了手曹忌才清醒过来,他怔怔低头发现袍子湿透,瞬间军帐内所有的调笑声才钻进了他的耳朵,他环顾四周惘然,一派歌舞生平纸醉金迷的太平景象,而他整个人好像才从刚刚染尽鲜血的黄土抽身出来。



“别擦了。”



曹忌皱眉制止了抖似筛糠的小姑娘,让她坐着就行,自己拿起放在矮桌上的帕子处理。

只是去拿帕子抬眼的功夫,曹忌的手悬在半空感觉太阳穴又跳了跳。



他看见一个熟悉的姑娘坐在对面,陪着那位鲁辟的贵宾,冯大老板的公子!



曹忌只觉得嗓子都干涩起来,他飞快地扫了鲁辟一眼,相隔甚远,自己与冯公子这桌是最末位,自从鲁辟奢侈地将他的主帐扩大,最末等的座位都看不清主座的脸。再瞟了眼在鲁辟跟前鞍前马后十分殷情的徐阿嬷头戴红花,左右逢源在众人中间一眼都没往这边瞧他才放了心。



烛鸳,胆子太大了!



他见烛鸳今天甚至都换去了一直穿的红裙,淡妆不出挑,老老实实坐在面红耳赤的冯公子旁边温柔微笑,玉臂斟酒。一看就是混进来的!



她到底想干嘛!



许是曹忌盯的时间有些长,专心伺候徐阿嬷儿子的烛鸳终于注意到了对面脸色阴沉的曹忌。

舞姬桃红色的水袖在两人中间甩过,轻纱落下,曹忌的脸被烛火映的已经十分难看。

可烛鸳不在意,她不经意地一瞟好似没看见似的,端起酒壶又是一副温柔缱绻的好姐姐,抽出带着兰花香的手绢给冯公子擦汗。



如果不是今晚人多纷杂,乱的有些过了头,烛鸳非得交代在这里不可。



赵老爷今晚也在,他老人家在这热闹军帐中似乎格格不入,板正着身子连酒都没喝,生怕这些莺莺燕燕的软糯姑娘碰到他一寸,就是舞姬香气扑鼻的水袖翻到了他脸上,他也是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鼓着腮帮子恨不得当场离席。



曹忌把全场都扫视了个遍确定没人在意烛鸳这才又把目光挪向了对面,不过五六步的距离,他都能看见冯公子低头再跟烛鸳耳语什么,后者听罢低头浅笑满眼春水的模样让曹忌都觉得有点坐立不安,他手撑着额头捂住半边视线都不知眼神往哪里瞧。





“你怎么也过来了?前两天没见你啊。”

“哦抱歉我忘了,你不会说话,对不起对不起。”

“这里不是什么好地方,你以后还是少来吧。”

“你放心,我回头……”



小冯公子顿了顿看见自己亲娘围在鲁辟身前长袖善舞就一阵咬牙,他嫌恶地瞥过眼似乎再多停留一阵都是羞耻,他回头对这个跟自己有一面之缘的娼妓说,“我回头跟她说,不让你来了。”

她,连句母亲都懒得叫。

其实冯公子不愿意参加这种场合,奈何鲁辟邀约实在不敢推辞,每每看见自己的亲娘在里面他就说不上来的恶心与难受,恨不得自己是个瞎子然后找个地缝钻进去的好。前面几晚他都是如坐针毡,今晚他想喝两杯就佯装醉意早早叫了马夫回家,但好巧不巧,今晚让他遇到熟人了!

烛鸳姑娘,他们俩也算是有缘,上次在笼馆后院得见冯公子便印象深刻,不光是她生的十分美艳动人恰似楼兰新娘,更是觉得她可怜感叹人家红颜多坎坷。

小冯公子也生了几分男人的疼惜之心,烛鸳坐在他旁边他也不为难,还时时聊天解闷即便对方是个哑巴。




“小冯公子!别光顾着跟你那姑娘说话啊,来来来到你娘和我这儿,咱们喝两杯!”



鲁辟被徐阿嬷逗的开心,知道了这层关系那是直接拿到了台面上说,这话说完,在场的将士老板们先是沉默,进而是一阵大笑。

这笑声肆虐,说的好听点是凑热闹助兴,难听点简直是哄堂大笑。



“笼馆徐娘的儿子也在这!团练大人真是母子一把抓啊!”



什么母子,谁跟她是母子了!

冯公子此时已经不是羞愧而是震怒后悔,后悔为什么父亲偏偏让他来梅州,来这儿被人笑话吗!绝对是家中嫡母故意而为之,上杆子地试探他!


可即便小冯公子再怎么生气也不能对着鲁辟发火,他打断了牙齿往肚里咽只能拱手挤出一句。



“谢谢团练,我酒量不好,过去丢人了。”



他这话说完时都能听见斜对面的赵老爷冷哼了一声,对上眼神都是鄙夷更让他羞愤。

若不是帐内莺歌燕舞的声音吵闹,赵老爷的那声冷哼都快让团练听见了!



“哎,小冯老板啊,我看你娘的花拳耍的厉害,不到一炷香的功夫我这半缸酒都下去了,俗话说虎……虎母无犬子啊,你肯定也不差,过来过来咱们比划比划。”



鲁辟已经兴起到眯缝着醉眼指不到人,徐阿嬷一听什么虎母无犬子那是乐的开花,笑的前仰后合倒在鲁辟怀里得意忘形。

可她笑着岔了气,擦了眼角渗出的眼泪看见自己的儿子脸色铁青目光狠戾时,她猛地打了个冷颤瞬间酒醒,从鲁辟的怀里爬起来咳嗽了两声戴正发间的红花解围。



“他不能喝就不喝了吧……来来来,团练大人,咱们在耍两圈。”

“好好好,耍两圈!”



终于是逃过一劫,小冯公子撇过头去不想再看母亲乐在其中的样子,那么多的佳酿被鲁辟顺着灌下去浸湿了脖颈衣袍,儿子见状露出的表情比哭还难看。



这样的场面,他真是不想再看,就连亲生母亲,他都想永远不要再看到。

他对徐阿嬷本就没有感情,刚生下来就被抱走,现在急急相认他矢口否认都来不及!

身边善解人意的姑娘好像注意到了他的窘迫,轻轻拽了拽袖口然后指指军帐外,意思是要不要出去透透气?

小冯公子回头看见烛鸳的脸,登时心软下来,卸下了肩膀点点头拉着烛鸳,趁着军帐闹作一团时钻了出去。



远离了灯火通明的主帐,心情才舒畅了些。城外的晚风吹着冯公子额前的碎发让他不禁悲从中来。

军帐里的声音越是大,他便越是感觉到可悲。他好像都能从晚风中轻而易举地提取出母亲独有的缠绵笑声。

他从小被养在冯家,受过的规矩和教育只告诉他这是耻辱。



身边的娼妓安静地陪在他身边,一声不吭地散步。

乌云散开皎月银辉洒下来,小冯公子侧头看着烛鸳只觉得她安静的美丽,好像她就是端坐在湖中的仙女,等着世人来说尽心中悲苦,也不会恼怒。



所以喝了点酒的冯公子上了头,对着烛鸳发了很多的牢骚。

他说其实如果母亲不是这样,他可以试着去相认,毕竟是亲生母亲,哪怕没养过一天但毕竟有血脉连着。

但偏偏为什么自己的母亲是大名鼎鼎的笼馆徐娘,是每个正统人家都厌恶的存在!

他没办法去接受这样一个放浪形骸的母亲,他没有办法倾注一丁点的感情!他只感觉到可怕和羞愧。

害怕母亲有一日突然找上门,害怕自己在冯家戳断脊梁骨。



冯公子絮絮叨叨越说越激动,走到土坡上差点绊了一脚还是烛鸳扶的。

烛鸳看着眼前的冯公子,双眼已没了刚才在军帐里的温柔,她轻轻拉起冯公子的手又指了指自己,示意他跟着她走。

已然失魂落魄的冯公子也不管去哪儿,只跟着烛鸳漫无目的地在军营里左拐右绕,等绕到一不起眼的小军帐跟前,烛鸳停住了脚。



冯公子跟着停了下来打眼一看,当场酒醒,他虽然有些心仪这个娼妓,但他也没做好准备过夜,嗖地一声把袖子抽出来连连摇头。



“使不得使不得,烛鸳姑娘,在下……”



他头摇得正像个拨浪鼓,只看前面的烛鸳胳膊一抬就掀起了军帐的帘子!

这座军帐很小,好像是临时搭出来的,里面的陈设比不上鲁辟主帐的千分之一,可就是这样里面仍挤满了人。

不是将士,而是刚刚在席间伺候的姑娘们。

她们一个个都没了席间那妩媚华丽的光彩,现在缩在这个小小的军帐里好像是被关在一起的家禽,任何风吹草动都能让她们心惊胆颤,脸色煞白。



小冯公子愣在原地,还没从这些满面憔悴的姑娘身上回过神来,烛鸳就已经拉着他径直走了进去。他只呆呆地看着烛鸳随手拉起一个姑娘,然后掀开了她的袖子……



是伤疤。



有鞭痕还有咬伤,青紫一片还带着新的血痕……



不光一个,几乎每个姑娘的身上都有,密密麻麻的伤痕呈在小冯公子的眼前,他捂着嘴差点把刚才的佳酿吐了出来。

身在大户的儿子可从没看见过这种光景。

这是他的亲生母亲打的吗?还是军营里的将士干的?



他捂住嘴深吸着气,面前的烛鸳已经满含热泪地跪了下来,一个响头一个响头地磕着。到最后,是十几个姑娘一起跪下来磕头,一声接着一声没有断过。



丝竹声和划拳的声音在帐外弥漫,显得这些脑袋碰地的声音更加刺耳挠心。



她们……她们这是在求救啊。



“我……我知……知道了……”



烛鸳跪在地上,低垂着头,当冯公子露出那般害怕的表情时,她就知道这把火加成了,而欢鹂的那把火也早早加成了。



她把冯公子送出了帐外,叫来了马夫,等把惊魂未定的冯公子送上马车目送平安离开军营后,她的满眼热泪瞬间被风干,一股血腥味钻进了鼻子。



“你来这里干什么?”



是曹忌!



还没等烛鸳回头看到他的脸,曹忌眼疾手快捂住对方的嘴巴,拽着胳膊生生拉出了军营外,镇抚司的马车就在门口,烛鸳被扔进车厢曹忌紧接着也钻了进来。



黑暗中烛鸳只看得清曹忌脸上的那道横疤,一根冰凉的手指抵到了自己的鼻尖,恍惚间只听见曹忌说了一句:



“我不管你到底计划着什么,现在,立刻!马上离开!”



曹忌说完头也不回地钻出了车厢,烛鸳只感觉他坐在了车梁上挥起马鞭,骏马在大力地抽打下疯狂地迈开四蹄狂奔。

飞驰在林间,乱石让车厢颠簸到烛鸳在里面摔地都站不起身,呼啸而过的山风把车帘吹的都要绞碎,乱林泄下的月光都变得稀碎,烛鸳咬牙起身抓紧车厢垂下的布条奋力往车窗外看去。

这根本不是回城的路,他们离梅州城越来越远了!

曹忌压根没打算让她回去!



停下!



烛鸳钻出车厢抓住曹忌的手臂,对方毫不顾忌直接把她推了回去,扬起的马鞭拍的更加厉害,骏马飞驰根本没有放缓速度!烛鸳挣扎着重新爬了出来直接要去夺那马鞭,争夺之间险些翻了车!

曹忌猛地拉住缰绳,高马在乱林间发出长嘶,车轮砰地一声撞在巨石上,烛鸳跪在车厢里直接滚了出去,被曹忌一把拦腰抱住放在地上。

待烛鸳刚刚站稳,手臂就被人钳制住。

眼前的曹忌,好像一瞬间回到了他们初初见面的样子,凶狠骇人让人退避三舍。



“你今晚必须出城,再也不要回来!”



什么叫再也不要回来?烛鸳还能闻见曹忌身上的血腥味,她拼命挣扎曹忌纹丝不动,她恨不得拳脚交加挣脱开,对着态度突然转变的曹忌又踢又咬,对方终于忍不住拉近她的手腕,盯着她的眼睛,说出的话都是切齿之语。



“老皇大限将至,十一月太子逼宫,你们玩完了,我也玩完了,明白了吗!”



曹忌紧攥着烛鸳的手腕,恨不得把说的话让烛鸳仔仔细细听清记一辈子!



“我能做的就是把你送出城,不然十一月一到,大家都等着给对方收尸吧!”



稀碎的月光也消失殆尽了,冰凉湖水的涟漪只反射着冷冷的星光,乱林间的山风呼啸烛鸳全都听不见了,她只听见了一句大限将至。

满城扬起的彩幡,府衙前铺天盖地的白灯笼出现在眼前,双眼前白光闪烁,紧接着滚滚泪水涌上了眼眶。



她不相信,她不甘心!



为什么站错队,满盘皆输地该是他们!



曹忌松开她,吸了吸鼻子,带着他那最开始的疏离冷漠的神情回头套上了缰绳,自始至终再没有回头看她。



“是,满盘皆输强弩之末是我曹忌,我拖累了所有人让大家白忙一场,车厢里有银票,你出城后就再不要回来了。”



那你呢?就再没有什么补救的办法了吗?



烛鸳这样想过,曹忌当然也想过。



可哪里还有?他们这帮人说到底就是蝼蚁辛劳忙活,再怎么努力也敌不过京中的一次变故,能怎么样?联合各州府老皇的势力吗?怕是几十个州府的情况还不如梅州!曹忌送烛鸳出去之前已经想过了今后的打算。



“既然是强弩之末那就再没什么好说了,把你送出去后我就提着刀找机会先杀了鲁辟,再杀亲王。即便太子登基,我也要他们给陛下陪葬!”



曹忌面色如常,可是说出的话字字都是骇人听闻,烛鸳知道,此刻的曹忌已经乱了。那个时刻保持冷静,缜密布盘的指挥使在接到噩耗时已经乱了!

可乱了又怎么样?满盘皆输又怎么样?

梅州城里还有华雀珍鹭欢鹂,梅州城里该死的人还没有死呢!她不会走,就是到时候入城的铁骑踏到了身上她都不会走。

因为她不相信!



曹忌颤抖的手好不容易套上了缰绳,扭头看去却发现烛鸳正在往梅州的方向走,当即拉住了她的手臂,头一次控制不住情绪,全部发泄出来。

训练有素如何,悲喜不露面又如何,只要面对烛鸳他藏起的情绪全都暴露了。



“你还执着什么!看着黄慎之死?看着鲁辟徐娘挨个死去吗?大局已定,还有何意义!”



有意义!

烛鸳回头怒瞪曹忌,最开始她就是如此,不管站谁的队,不管这天下是谁的,她只求一个公平,她只求一个天道好轮回!

这些人,她要睁着眼睛,看着他们走在自己前面!

皇位谁坐又有什么要紧!

她就是不甘心,她就是要看看,头顶青天,朗朗春日什么时候来!




烛鸳瞪着曹忌,眼泪已经凉透满脸,她想让曹忌扪心自问,他不是也一样如此吗?

一个要报仇,一个要报恩。

老皇的恩情,哪怕是大局已定,丢了性命,你也要报回来不是吗!



“那你呢。”



这是烛鸳第一次没有用手语,她张开嘴唇,无声质问。

这三个字,曹忌看得清楚。



冷月全部碎在河道,满眼乱林树影也发出哭嚎。

三个字问得曹忌丢盔卸甲。

他可以不计后果也要杀了鲁辟亲王,那为什么她不可以亲手送鲁辟徐娘走?

结果似乎已经不重要了。

一句不甘心,足以让蜉蝣撼树。



阿昌阿茴的命,珍鹭欢鹂所受的折磨,还有笼馆几十个姑娘……

都抵得上一句不甘心。



紧抓的手腕颓然落下,曹忌靠在马车前弯着腰突然笑了。

笑的凄惨黯然,让林间山风都为之静默。



烛鸳胡乱擦了把脸上的眼泪,她垂着双手,如一片枯叶,全然落败却执拗地往梅州城的方向走。

一步接着一步,深深浅浅,走的艰难。



就像她执拗地扛起彩幡也要跟在自己身后的步伐。

她其实一点都不甘心,好不容易从塞北卖到梅州,生活却还是如此,她不甘心。

曹忌看着她被冷月拉长的单薄衣裙,想起阿昌死时她甩开自己手的模样,想起被鲁辟蹂躏紧攥着木钗的样子,想起…………



原来向来慈悲的姑娘也会跟自己一样,不甘心地流泪啊。



“可能……以后我们会死在一块吧。”



烛鸳颓然回头,皎皎月光探云而出,落在她亮晶晶的泪眼里。

曹忌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这么说,他只是觉得,如果死在一块……不知道会不会甘心?

他仰头看天,是梅州的夜。

不知不觉已经来了快两年了。

弯月全部露出,被乱林拥入怀中。




曹忌歪头笑着,最后低头叹了口气,向烛鸳招了招手。




“走吧,我送你回去。”



一起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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