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笼鸟图鉴 - 叁拾肆


“姐姐,你说这世间男子在亲吻一个娼妓时,有没有一点点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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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鹂



一盆血水被侍女快步端了出去。

然后是接二连三地血水。

夜晚的别院,红灯笼总是如此的耀眼,那如血的灯烛落到真正的血水里,都黯然失色。

世子站在房门口低头看着,他这辈子可能都没见过这么多的血。

他脑中的画面还停留在黄裙飞舞在半空,像银杏叶,像迎春花,就是不像黄鹂。

因为黄鹂会飞向树梢,不会坠入冰湖。



咯吱咯吱。



是几个小厮扛着斧头在砍湖边秋千的声音。

粗重的木桩看起来格外费劲儿。



咯吱咯吱。



只有那荡来荡去的木板还在叫嚣,像是阿茴坐在上面对他发出嘲笑。



“堕胎药是谁给她喝的?”



“她什么时候有的孩子?”



守在廊下低头不语的李嬷嬷突然抖了下肩膀,手中缠的手绢轻飘飘地落在地上。



赶来救人的郎中把所有都跟世子说了,他说姑娘已怀孕四月有余,他说她是喝了堕胎药,而掉入冰湖,寒气逼胎,只是催化落胎的过程罢了。



面前向来强硬,不喜欢鹂的李嬷嬷扑通一声跪下,红烛也照出了她憔悴的脸庞,她虽害怕,可说出的话不卑不亢,甚至话语平和带着一丝倦怠。

世子没想到这个老奴才跪下认罪时先叹了口气。那口气好长,长地竟然带了一丝怜悯,她在怜悯谁?欢鹂吗?



“老奴治罪,堕胎药……是欢鹂姑娘问我要的。”



“你在说什么啊?”



世子没有看李嬷嬷,他更没有看屋内被众人围簇的欢鹂,他眼神飘忽不定地放空笑出了声。

在开什么玩笑?

欢鹂会这么狠心?亲手打掉自己的孩子?他不是没见过第一次落胎时欢鹂痛苦地模样,甚至逃回了笼馆嚎啕大哭。他明明已经许诺给了欢鹂,如若再有孩子他一定会保住的,他曾经当着欢鹂的面,在除夕夜,母亲的轿子前下跪乞求……这些她难道没有看见吗!她到底要什么?



跪在地上的李嬷嬷仍没有抬头,可冷静地声音从她嘴里吐出时,就像一根细针扎进了世子的掌心。



“我想……欢鹂姑娘也觉得,这个孩子,她保不住。”




李嬷嬷清楚地记得那天发生的事,因为那是个风和日丽的日子,世子兴高采烈地冲回别院,来见他大病初愈的小黄鹂。

这只小黄鹂啊可真能装,明明已经都盘算的清楚,竟然还能笑出来。

李嬷嬷记得小黄鹂那天可吃的真多,她最爱吃的蹄膀都用了一半,然后世子走后她就一个人坐在园中的秋千上晃悠。

一下接着一下,就像她落湖的时候。

嬷嬷只当她是吃撑了在消食,所以在路过时并没有搭讪,她总是在挑她的刺,唯独她落胎逃回别院后再没有过,也不知道为什么。

可稀奇的是,一向怕她的小黄鹂竟然跟她主动说话了。



“嬷嬷,天气真好啊。”



李嬷嬷奇怪地回头看了眼面上带笑甚至舒服地闭上了眼睛的小黄鹂,她也抬头望了望天,日头很大,大地都有些不真实。



“这样的季节,万物生机,就连黄鹂都有了孩子。”



那么重要的一件“喜”事竟然被她云淡风起地说出来了,没有任何铺垫,只道是说了一件寻常的事,秋千还在咯吱咯吱的作响,配着蝉鸣声钻进李嬷嬷的耳朵,让她捉摸不清这只鸟儿到底是怎么想的。

她看着对方一副坦然姿态有些不悦。



“你告诉我做什么?不怕我再加猛药吗?”李嬷嬷说完气急反笑,认命般地摸了摸自己的裙面,“不过你放心,世子的胎,老奴再不会碰了。”

从小养到大的世子在拔刀相向的那一刻,这位做了几十年奴才的奶娘已经心灰意冷了。



蝉鸣声越来越大,李嬷嬷呆地不自在,她没办法跟这个得意洋洋地鸟儿道贺,只能灰溜溜的离开,却没想到黄鹂在一片蝉鸣声中叫住了她。



“嬷嬷误会了。”



秋千停了下来,黄鹂双手握着绳索面对平静的湖面背对着自己,午后穿堂风袭来,吹散了她的发丝。



“我只是想问嬷嬷……讨一碗堕胎药而已。”



又是用平常的语气说出了最不平常的话!李嬷嬷眉心突突跳了两下,停住脚不可置信地回头看向黄鹂,她想做什么?



“你想栽赃我?自己要了汤药,事后跟世子说是老奴递给你的吗!”



李嬷嬷想到的只有这一种可能,这是宫中最低等的嫁祸手法,她见得多了不会上套。

只可惜,她猜错了。

她满脑子想的都是阴谋阳谋,却不知道眼前这个娼妓最不擅长这些,她只是单纯地,不想要自己的骨肉了……



“嬷嬷说什么呢。”

黄鹂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刚才的美味佳肴的余香还停留在她的舌尖,她舔了舔只觉得没有以前那么好吃了。

“大家……都是可怜人,我为什么要害您呢?”



“我不会害任何人。”

说这话时欢鹂突然摸了摸自己的肚皮,声音颤抖,她说她不会害任何人,难道这腹中胎儿没有算在内吗?

她是算在内的,因为算在内,她才会讨一碗催人性命的堕胎药来喝。



“我的孩子,在别院是活不长的。”

李嬷嬷冷笑一声,只觉得欢鹂是在蹬鼻子上脸,别院上下谁人不知世子力保欢鹂,她的孩子还有谁敢碰!

“欢鹂姑娘真是说笑了,亲王王妃已经答应……”

“这是用孩子父亲的自由换来的……我不想要。”



自由?这都什么世道了,还有人追求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李嬷嬷没能共情,可黄鹂却回头反问,“难道嬷嬷在这里生活的自在吗?您没有想过出去看看,看看自己的孩子,家人,朋友?”

“没有,老奴伺候王府几十年,老奴的根已经生在王府,无怨无悔。”

她说的斩钉截铁,黄鹂听的清楚,并送上由衷之言。

“还是嬷嬷活的通透。”



“跟嬷嬷相比起来,也只有一样我看的通透了。”

她重新将目光看向波光粼粼的湖面,李嬷嬷站在她身后不解其意,问是一样什么?



“孩子。”



“我的孩子,即便顺利产出,那以后呢?他可以安然长大成人吗?他可以不受他人的非议吗?他可以姓杨吗?他可以……光明正大地叫世子一声父亲吗?”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这世间,君臣不像君臣,父子不像父子,我难道执意生出他,然后让他痛苦一辈子吗?



“嬷嬷,欢鹂有自知之明,一直都有。王妃答应世子的请求只是为了让儿子安心为亲王父亲做事吧,事成之后呢?”欢鹂仰头看着烈阳,虚掩住了双眼,这日光就像天家的余威,她这辈子都不可能直视。

“王府不容许有污点,大家留不得我这个污点,自然也容不得我的小污点。”

这样说自己的孩子真是心如刀绞,可是怎么办,她把未出世的孩子能当作这世上最宝贵的珍宝,可是旁人不会。



李嬷嬷明了了,她开始对黄鹂有了改观,她的自知之明毒辣到一眼看穿了最原本的真相。

王妃怎么可能因为自己儿子的一跪而心软呢?那么多人跪她,她的心早就铁石心肠了。



“我的孩子,可能长到开蒙的年纪都不能光明正大地叫一声爹,他最需要玩伴的时候可能只会孤零零地一个人在这座别院里度过,或许等到他十岁,十二岁?或者是最好的十七岁时,一个不留神,就被人淹死在这冰湖里了。”



冰湖没有泛起一丝涟漪,沉默地苟同湖边上的人的想法。



“最可悲的是,面对尊贵的父亲,他不能叫爹,而一直能叫娘的母亲,别人会反复告诉他,我是个娼妓。”



“他不属于这里,世子相信他的母亲,可我不会。”



天家的话,才是最大的谎言。

天家里,怎么会有坏人呢?

最初的欢鹂竟然还有这个疑问。

事到如今,她只觉得自己傻的可悲又可笑,当初顺从阿嬷,傻呵呵地进了别院享福,没想到进去后的每一日,每一刻,都在为她的天真付出代价。



“所以啊嬷嬷……这是我最后的请求。”



“劳驾,给我一碗堕胎药吧。”



一片小小的云彩遮住了天光,阴影也遮住了欢鹂转过头的面庞。



“趁月份不大,让我的孩儿早早投胎去别处吧。卖面条的钱叔儿子家就不错,虽然辛苦,但一家人可以其乐融融。”



“你当真要送他走?”

李嬷嬷此刻已经明了欢鹂的心情,同为女人,虽然身份不一样,但是做母亲的心是一样的,她可以理解。

但她不确定一个母亲到底忍不忍心。



“你可忍心?”

“当我看到第一个死胎时的模样,就忍心了。”



那个青紫色的死胎每当欢鹂做噩梦时都会跑进来,尚且是成形婴儿时都触目惊心,欢鹂是没办法想象当第二个孩子长成小树苗高时死去的模样。



“既然你想好了,老奴就成全姑娘吧。”



“谢谢。”



这好像是欢鹂第二次说谢谢了,第一次是嬷嬷放她走,第二次是放她孩子走。



该交代的事好像已经交代完了,欢鹂伸了个懒腰从秋千上坐起来,笑容满面,声音开朗,跟刚才判若两人。



“好了,时间到了!”



她重新恢复活力,提着裙子一蹦一跳地向前院走去。

李嬷嬷没有拦她,她好像开始明白欢鹂做的一些事情了。



“你要干嘛去?”



“还有最后重要的事情,办完了,我才能踏实送孩子走呀!”



那小片云彩慢慢悠悠地飘到了遥远的南方,温柔的日光重新洒在她的笑脸上,好像愈合了她脸上的伤口。




她说的最后重要的事情,是去敲打赵明熙的父亲,跟烛鸳两边开弓,置鲁辟徐娘死地。



她跟烛鸳说还有两个人没有解决。

其实她隐瞒了,世子想其实是有三个人的,这第三人便是亲手把飞鸟囚禁起来的自己。



李嬷嬷的娓娓道来仿佛让他看见了那日的欢鹂,没想到自己刚走,她便做出了这个选择,明明……我们还有说有笑的用午膳来着……

那么好的阳光,那么好的气氛。

她愣是,一个字都没说。



红灯笼还在月下晃悠,最后一盆血水泼出时,世子醒过了神,他看着冰冷的地砖怎么都渗不进去滚烫的血水。半口气卡在了胸腔,说出的话支离破碎像被破风箱卷了又卷。



“那她……为什么还要选择坠湖?”



“老奴为欢鹂姑娘准备的堕胎药分量,其实并不重。”

李嬷嬷俯身顿了顿道,“她再自愿坠湖,应该是想……让孩子掉的干干净净,不留念想。”



可以不用再说了!



世子剧烈的咳嗽起来,咳嗽地直不起腰,他半口气卡在喉咙上不来只觉得头疼欲裂,再多一个字都是压在他身上的巨石!

“世子……您要,保重身体啊?”

李嬷嬷急急爬起来要去搀扶时郎中终于走了出来。



“回世子的话,孩子没了……”



世子因咳嗽,脸庞已经憋的通红,他眼眶湿润劝强睁着眼睛。



“这我知道,人怎么样?”



“因两次落胎元气大伤需要静养,现在还昏睡着,待小的去开进补的方子。”



没等郎中说完,世子已经甩开李嬷嬷进了屋内,他谴退了所有伺候的人,只留自己一个在欢鹂床边半坐着。

李嬷嬷进来时,看见世子在床塌边靠着啃指甲,不知怎的,看上去小小的一个,很像世子孩提时,被亲王责骂母亲冷落,一个人回到房间不上宽大的床榻,只溜着边缩在床头,眼神呆滞地啃着指甲。



她受不住,热泪一下逼上了眼眶。李嬷嬷捂住嘴巴,看见从小伺候的孩子又回到了当初的模样,心里难受的厉害。

或许……或许她不该讨厌欢鹂,整个王府都不该讨厌欢鹂,她不是来攀什么天家的高枝做凤凰的,她只是一只要把人拉出深渊的飞鸟罢了!

世子短暂的笑意全是与他有关,她怎么忍心啊,王府又怎么忍心啊!



李嬷嬷再度跪倒地上,开口已满是哭腔,让寂静的深夜里到处都是悲凉。



“世子……世子您要振作啊,欢鹂姑娘福大命大,你们一定能继续走下去的,她心地善良,不然也不会一直陪着您到现在,老奴什么都不做了,老奴只要看着你们好好的,就够了啊!世子,您是老奴从小看到大的孩子,请您一定要振作啊!”



“嬷嬷在说什么玩笑话呢?”



世子怔怔望着昏睡的欢鹂,歪着头双眼很是明亮,即使他通红着眼眶,也硬憋着没掉一滴眼泪。

他不能再落泪了,这么长时间,是他无意义的悲伤与压抑,慢慢打湿了一个鸟儿的翅膀,让她飞不高。

他才是悬崖底下的那个人,把一只想要拉他出来的鸟儿拖下了泥潭。

是他,把所有施予援手的人,拖下了泥潭,让大家陪着一起越陷越深。

他从没呼救过,可是这偌大的别院处处都是呼救声。

成天闷头打扫庭院的小厮在呼救,闷头伺候的侍女在呼救,还有整日掏心掏肺的李嬷嬷也在呼救。



“嬷嬷,这么长时间辛苦你了,实在对不住。”



还有欢鹂,她是最善于伪装的人,她早该求救了,硬是陪着自己等到最后一刻。



“世子……您说的这是哪里的话,老奴做这些都是心甘情愿……”



李嬷嬷哭的泪流满面,她受宠若惊,不敢受一分世子的道谢,在她眼里,已经把世子当作自己的孩子了,她怎么可能,会接受自己孩子的一声谢谢呢。

她最希望的,就是看着他一点点慢慢长大,然后找到自己喜欢的姑娘,看他成家,一家三口其乐融融啊……



“不可能了嬷嬷。”



世子靠在床头笑出了声,他止不住地摇头,说了好多声的不可能了。直到念到筋疲力尽,狼狈不堪,瘫坐在床头再没有力气去看欢鹂。



“不可能了啊!”



一声否定,来的歇斯底里。

晚风呼啸而来吹破了池塘,斧子巨响,秋千轰然倒塌,重重砸进了冰湖!

深夜轰鸣,余音震耳。



当那秋千渐渐沉底,冰湖吞噬掉所有声音时。

世子开口了。



“叫笼馆的人来,接欢鹂回家。”





华雀



因为徐娘的横死,笼馆瞬间成了无人为首的状态,所有人事清点被还尚在笼馆的珍鹭一力抗下。

她初初打理,有些生疏,烛鸳不会说话不能在人事上分担,所以只能请华雀进馆从旁指点,左右徐娘没了,华雀也没什么可避讳的。

只是她现在怀着孕辛苦,稍微动动脑子已是头昏脑胀,看着珍鹭在旁边清点库存,拨算盘的样子倒与曾经的自己十分相像。

而且自从黄慎之自裁后,珍鹭的变化与以往更大,不仅能心平气和地给黄慎之烧点纸送最后一程,也把还在牢狱里关着的梧桐赵明熙照顾的周到,现在又多加了一层笼馆,好像处理的也是井井有条。

华雀看着珍鹭,竟然忽地有些骄傲。


姑娘小厮们都坐在园子里聊天,猛地没人看管就陷入了一种茫然的状态。

也不知是回家呢,还是继续呆在这里。

她们当中的有些人甚至连家都没有,送进笼馆时已经是个孤儿了。

看来这笼馆上下六十多号人有的珍鹭忙乎。



华雀对珍鹭还是放心的,她揉了揉发酸的腰背,得闲还是要歇一歇的,于是她约了烛鸳去泡澡解乏。


一勺一勺的热水浇到光滑的肚皮上,烛鸳跟华雀坐在一个浴桶里帮她擦洗,就像小时候似的。

这样的光景不常见,而且泡在浴桶里人也越来越少。



华雀想起欢鹂不由心酸,当鲁辟被收回兵符,徐阿嬷被斩杀于梧桐树下后她便觉得不对劲儿,这整件事的连贯程度好像有人在背后操作似的,曹忌不可能,如果是他,他估计会直接针对亲王。赵明熙梧桐更不可能,他们现在还没被放出来怎么有时间布控,排除了这几个人只有可能是身边的姐妹了。更何况事情的转折点恰恰是在烛鸳被接到别院见欢鹂后发生了。



于是在徐阿嬷身死后的第二天华雀就问了烛鸳,烛鸳看结果有了分明,也对着一堆焦土枯木把所有事情都交代了。



“欢鹂……也算是替阿茴一家报仇了吧。”



水流覆盖到脊背上,华雀捧着肚子发出一声叹息。



“就是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心情是不是舒畅些了?”



蒸腾热气包裹着烛鸳和华雀,烛鸳仔细拿热毛巾擦拭着华雀的肚皮摇了摇头。

这段时间听说世子又重新住回别院了,她不方便再去看欢鹂。

而且……从那晚曹忌说出那个噩耗时,烛鸳就已经分不出神了。她这两天一直在盘算,天下是谁的与他们这帮平头老百姓无关,重要的是怎么在这一场夺权中不被波及到。

不然……让华雀先走吧,她怀着孩子,得先走。

大家一块走不现实,动静太大,很难不让鲁辟注意到,一个一个地悄无声息离开,是唯一的办法。



“这段时间看你脸色不太好,是又发生什么事了吗?”



烛鸳正帮华雀按摩肩膀,对方突然回头问了一句。

华雀向来眼神好,身边的人有什么心思都逃不过她的眼睛。

她这样问了,烛鸳也不能隐瞒,但她总是不好说,现在好不容易大家脱离了徐阿嬷的掌心,让人死在了前面,本该是喘口气的时候,突然晴天霹雳,华雀又有孩子,受不住的。

烛鸳定了定神,只能摇摇头,幸亏她是个哑巴,不想说的事只用摇头就好。



“没事就好……”华雀似乎是累急了,没有心思再多问,只嘱咐烛鸳不要自己瞒着。



从小到大都是这样,华雀比她们大上几岁,所以所有麻烦她们好像都习惯让华雀先扛着,徐阿嬷来打骂,也是华雀挡在前面的……

烛鸳咬了咬嘴唇,看见了华雀日渐单薄的后背和她一天天大起来的肚子。

这次……如果能走掉的话,无论如何,让华雀先走吧。

她这个当姐姐的,已经很称职了。



肩膀被人拍了拍,华雀眯缝着眼回头看被热气熏的脸红的烛鸳伸出了中指盖在自己的嘴唇上,然后又摸了摸自己的耳垂。



这个动作的意思是,姐姐。



“怎么啦?”



华雀笑弯了眉毛,紧绷的神情放松下来,语调都化在了热水里。



她好久都没有看到烛鸳对着她比划姐姐这个词了。

小时候经常比划,长大后就很少了。

所以当烛鸳这么做时,华雀的心好像被揉了一下。



但烛鸳没注意到华雀突如其来地柔软,她只急切地比划接下来想说的事情。

看烛鸳笨拙地表达,华雀渐渐听明白了意思。



“如果,我是说如果,我们站错了队会危及生命,要你先走,可不可以?”



烛鸳紧张着等着华雀的答复,她希望华雀可以看懂,更希望她能说一句可以。



“不可以。”



果然。



“要走的话大家一起走,只让我一个人走,你们万一死城里了,让我这孤儿寡母上哪儿哭去?”




华雀自己拧干了毛巾擦拭头发,她说的坚定又轻松,对于烛鸳的如果她没有任何的害怕,即使如果是真的她也不怕,她有了孩子后好像心境突然变了,什么都不怕了,她总觉得冥冥之中自有定数,以前不信命现在好像信了。

若是老天注定她们选错了队,那就勇敢认命。

但当中但凡有一丝希望,她都会积极争取。

顺命而为,把握时机。

这样想来,心中倒是开阔不少。



可烛鸳并不这么想,她没有孩子,做不到华雀如此开阔,她只想让大家都活下来,她的生命是从来到笼馆开始计时的,塞北地狱,已经当作自己在那里死过一次了,再活过来,一定要大家都圆圆满满才好。

但老皇大限将至,好像是毋庸置疑的天命,徐阿嬷身死也冲淡不了她的不甘。

有时候她一个人呆坐在屋里的时候就在想,难道让大家平安健康这么简单的愿望都实现不了吗?

怪不得,凡夫俗子们在过生辰时许的第一个愿望都是希望身边的人顺顺利利。

越简单的愿望,才最是奢望吧。



烛鸳又开始发呆了,华雀将拧干的毛巾搭在她头上,拧了拧发烫的脸蛋。



“行啦,再泡下去人都要傻了。”



华雀撑着烛鸳的手臂跨出了木桶,刚要擦拭身体时,门帘被人掀开,一股冷风灌了进来让华雀打了个喷嚏。


“快合上,我是孕妇啊,吹不得风。”


珍鹭站在门口,急急合上了帘子,她气有些喘脸上表情看不出惊喜还是慌张,总之有点复杂,看了看烛鸳又看看华雀,最后才道。



“别院来人了,要我们现在接欢鹂回家。”




马车在后巷急急转动车轮,马颈上的铃铛也响地起劲。

华雀和烛鸳连头发都没擦干,就跳上了马车跟着珍鹭一起去别院。

去的路上珍鹭大概讲了下缘由,来人说是欢鹂跳湖堕胎,世子不忍,要人连夜去接欢鹂。



堕胎?

她什么时候有的孩子!



这消息来的太突然,让三个人面面相觑,烛鸳更是没看出欢鹂那晚的反应,她表现平常,什么都没说啊!



欢鹂离她们太远了,远到甚至让这边的三人都差点忽略了她。

什么时候怀孕,又为什么堕胎,她们全都不知道,现在震惊之余只剩下自责。

呆在哪座牢笼里,好像什么风也吹不到这里。

看起来最好的欢鹂,其实已经糟糕透了。



车厢里三人都不说话,好像是在回忆欢鹂从住到别院到现在的点点滴滴,希望能找出不对劲儿的地方,可惜,直到车子停在了别院的门前,她们也不能在欢鹂的言行举止上发现一点点的纰漏。



别院门前只亮了两盏石灯,台阶上的麒麟也被蹭的发亮,好像特意掩盖了什么。

珍鹭先跳下马车,跟门口的嬷嬷打了声招呼,接着就是看向门内一条条深深的回廊等待。





“世子,笼馆的人……来了。”



李嬷嬷从前院赶来,进屋里看见世子已经披上了大氅做好准备,不光如此,他也将还在昏睡的欢鹂打点好,不光给她披了件兜帽外衣,连里面的裙子也换上了新洗的。

李嬷嬷看了一眼,这身鹅黄色的裙子还是欢鹂第一次来别院穿的,虽然没有别院准备的衣裳精美华贵,可这身裙子,是她自己唯一的衣裳了。

世子用意如此,李嬷嬷顿了顿,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



她只心疼地看着世子起身走向欢鹂,然后弯下身子,轻拂过欢鹂额前的碎发,接着低下头闭上眼睛,在欢鹂的眼睛吻了吻。

最后他直起身子,没有任何停顿,打横抱起欢鹂,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好像生怕慢了一拍自己就会后悔。



“世子……世子您再想想当真如此吗!”



晚风吹乱了李嬷嬷的步伐,她追在世子的身后不断地奔跑和哭嚎,好像抱走的欢鹂是他们别院唯一的希望。



“世子,世子,您再想想吧!”



走在前面的世子好像是在跟晚风赛跑,他充耳不闻,欢鹂歪头睡在他的脖颈他甚至都不敢低头去看!

他始终绷着一张脸,恨不得开始奔跑,强劲的晚风从回廊甬道冲进来好像是为了阻拦他的去路!就像他一次次阻拦欢鹂的活路。

那些能让飞鸟入空的风啊,吹眯了他的眼睛,让他的眼泪直流。

黑漆漆的长廊好像一眼望不到头,身后是李嬷嬷的哭嚎,再快些吧,我这就放你走。



世子深吸一口气,紧了紧欢鹂的身体,他加快脚步好像是自己要跟欢鹂逃出去!



是光亮!



有光亮了!



他看到珍鹭站在门外,而烛鸳提着一盏暖黄色的灯笼。

那灯笼散发出的光亮是别院任何凤鸟石灯无法比拟的温暖!



“欢鹂,你回家了。”



世子抱着欢鹂在她耳边低语,最后一步踏出别院高高的门槛,华雀掀开帘子探身出来。

珍鹭烛鸳见状赶紧上前接过了昏睡的欢鹂,好像也是生怕对方后悔似的。

她们接到欢鹂时的表情无一不是震惊错愕。

因为欢鹂真的变了太多。



这才短短几天,她的脸上已经不再有光泽,那时常扬起的嘴角,就算在昏睡中也微微下垂。

她紧闭着眼睛,好像不想醒过来似的!



所有人都沉默,珍鹭和烛鸳抱过欢鹂都觉得轻地厉害。



以前想要人要不来,现在竟是世子亲手送出来的。



还是在这样一个稀松平常的夜晚,突然送了出来!

她们不敢想象发生了什么,只是听来人的叙述已经是愤恨和胆战心惊。

她们将愤恨的目光无声地投向世子。可忽地发现对方已是满脸泪水。



但他却一点点哭泣的样子都没有,面无表情地好像送出的人与他再无半点关系。

只有欢鹂的裙角在他掌心划走时,他的指尖勾了一下。

只是一下,就缩了回来。



世子哈出一口寒气,他看向小黄鹂的姐姐妹妹们,发狠地摸了把自己脸上的泪水,转身决绝到每一步都踩的使劲儿!



“关门!”



人送到,可以离开了。

他只说了两个字。

说得再多,她就走不了了!




“世子,您没事吧?想哭就哭出来吧,嬷嬷在这儿呢,孩子,嬷嬷在这儿呢。”



别院的两扇门在身后砰地一声关上,那盏暖黄色的灯笼光束也砰地一声消失!

黑暗的别院又出现在眼前。

他一个快步走过长到看不见头的回廊,走过溺死过阿茴的冰湖!

被砍断的秋千摇摇欲坠,园子里残存的全是欢鹂的余温!



这里是她放风筝的地方,这里是她捡沙包的墙角,还有那里……



全是欢鹂留过笑声的地方!



真好,现在安安静静的,又回到自己熟悉的模样了啊!



世子咬着牙,冲回房屋在梳妆台抄起了一把剪刀,吓地李嬷嬷惊呼。



“世子您不要乱来啦,算嬷嬷求你了好不好!求您了!”



但李嬷嬷的阻挠依旧挡不住世子的步伐,他翻身上床,抄起剪刀对着头顶的帘帐就是一刀!

刺啦一声!

是锦缎撕裂的声音,两根连理枝被利刃硬生生分开,那面绣工精巧象征着连理成双的帘帐倒塌,轻飘飘地落在了世子的肩上。

他站在那里,被帘帐遮住了身子,突然笑了起来。



他笑的好大声。

笑的冰湖波澜,树影震颤!



欢鹂。

你自由了。






黄鹂在回到笼馆后的清晨醒来。

她好像回到了故事的最开始。




“欢鹂!我求求你,别再洗了!”


“你睁开眼看看啊,你回家了,回家了啊!”



清晨水冷,欢鹂的一双手浸泡在里面,她从破晓时分就开始洗衣服,满满一盆洗到双手通红。

她好像什么都不记得了,她好像又什么都记得。

欢鹂的神态语气,跟她小时候一模一样。

眼神里的光彩更加闪耀。

可烛鸳珍鹭看来,却是害怕。



因为只有她,执意回到了故事的起点。



“我要洗衣服呀!小珍你也跟我一起洗,洗不好阿嬷会骂的!”


“对了,还要给华雀姐姐烧热水呢,她昨晚刚伺候完周老板,早晨起来一定要梳洗的!”


“啊小哑巴美人儿,你也来啦!我昨晚给你的粘豆包好不好吃呀,西街捏糖人的师傅专门多给我的!”


一盆刺骨的冷水被欢鹂迈着焦急地步伐踢翻,她神采熠熠偏偏双眼里没有光,虚弱的病体经不起这么折腾,她脸色苍白还抓着烛鸳的手臂问,阿嬷去哪里了?她平常不是起的很早吗!



梅园里是欢鹂四处奔走的身影,珍鹭烛鸳上前抱住她,她拼命挣扎脸上带笑。


“放开我呀,还有好多活没有做呢!”



桌椅板凳被她扑倒,欢鹂发丝凌乱脚下不停歇,嘴里止不住地念叨说还有好多活呢,还有好多……



珍鹭飞身抱住欢鹂,开口都是哭嚎之语。



“欢鹂我求求你……想哭就哭出来吧,我求求你,不要再这样了……”



她疯了,她醒过来后,便疯了。

她们不知道她为什么会疯,只知道那座别院,关疯了一只本该展翅高飞的黄鹂!



“你在说什么啊?明明是小贞喜欢哭啊,你忘了,你昨天晚上守夜偷偷哭呢,还是我跟烛鸳过来安慰你呢,咦……烛鸳你抱着我的腰干嘛呀?你这样我都干不了活了,啊,你怎么长这么高了,而且长得更好看了啊!”



欢鹂摸向自己的脸上两道伤疤,环顾四周,看了看身侧的三个人,兴高采烈,发出的笑声僵硬又响亮,“哇!大家都变得好漂亮啊!”随后她低下头来,轻轻划过脸上的伤疤小声嗫嚅,“是不是……只有我不好看了呀。”



“不过没关系!大家还是喜欢我的对不对,因为我能唱出好听的歌啊!”



三月春天来啊

燕子带来了海棠花

六月炎夏爬上来

百日红送走海棠花

九月仲秋慢腾腾

杏花羞答答不见人

正月英华降梅州

梅花娘娘好相貌

让我小黄鹂笑哈哈!



欢鹂对着满园百日红翩翩起舞,那百日红绚烂的花瓣被风吹散的充盈梅园,它们围绕在欢鹂的肩头发丝脸庞还有她的裙摆。

她站在中央伸开双臂转圈,飞舞的裙摆呈下了血红的花瓣!



突然,一个小孩摇着拨浪鼓经过笼馆门口。

他蹦蹦跳跳,脚下的节奏就像他手中的拨浪鼓。

他是钱叔的大孙儿,早起要去买包子。

他就这样一路蹦蹦跳跳地出现笼馆门口又消失。

只有拨浪鼓的声音随着百日红跌落进冰冷的砖石。



欢鹂望着忽地停了下来,花瓣也跟着她的动作戛然而止,从她鹅黄色的裙摆滑下。

她只盯着那小小的孩童,嘴里断断续续地继续唱出那首徐阿嬷唱给她的歌谣。



四方梅园,好像只有她孤零零地站在这里。

珍鹭烛鸳跪在她脚下哭地泣不成声。

华雀站在二楼弯下腰捂着肚子张开嘴哭的无声。

一声声压抑地呜咽嘶吼从她的嗓子里撕裂出来,难道顺应天命就是这样的结果吗?

天命就是这么无常吗?

她的小欢啊,她最活泼的小欢为什么会落到如此地步啊!



华雀紧攥着凭栏,从缝隙中看见了馆口烧的只剩半截的梧桐。

当初徐阿嬷在四人里最疼欢鹂,她一直信誓旦旦地说。



“小欢,以后是要住在这梧桐里的,她可是凤凰,我笼馆的凤凰!”



梧桐火烧,凤凰坠崖。



哪里有什么凤凰啊!

她根本就不是凤凰,她是活生生的人,是被送到别院折磨至疯的人啊!





“华雀姐姐,你还好吗!”



阿芸提着裙摆急急上楼找华雀,惊恐地看着梅园里的欢鹂。

她说商行的人都到了,就等赵夫人了。



“还能不能去?”



“能去!”



华雀掉着眼泪,双手扶住凭栏艰难起身,无论如何她都得去,今天是商议笼馆纳入商行的日子,她就是晕过去,也要把话说完!






“什么?要把笼馆纳入商行,那地方可是窑子啊……”

有人斟酌开口,还是被自己老婆捏了一把停住了嘴。

今天华雀把商行里的成员,各处街坊邻居叫到一处,就是为了商量这事。

华雀抱着肚子艰难坐在椅子上,听到那句窑子并没有生气,而是无奈,她无可奈何,只能诚恳发声。



“我知道这个决定对于大家来说都很艰难,窑子嘛,谁跟这地方搭上都会惹一身脏,我承认自己有私心,但我不全是为了自己。”

华雀撑着扶手起身看向一种面色犯难的众人,咬着牙弯下身子鞠躬。

“我为的是笼馆的姑娘小伙们,她们当中有很多人都是在座各位的女儿儿子吧,是的,大家还记得阿昌娘吗,她的两个女儿就进了笼馆啊。我们商行哪怕再受打压,在诸位遭到不公平待遇时总会站出来维护,可是笼馆没有啊,笼馆里的姑娘小伙们没有人给他们提供各种保障啊!”

华雀走到众人中间,终于有一日能有这样的场合让她吐出实情,发泄出她的委屈。



“任凭打骂绝不还手,就算是丢了性命,官府也会置之不理,因为这个地方,就是阴沟脏渠没有人愿意施以援手,梅园的冷池子里不光死了一个阿昌,还有数十个阿昌在寒夜泡死在里面!更有可怜的姑娘遭客人百般虐待,刀剑相向,血流满地时没有人愿意去问责,满身伤痕都只是满足客人的喜好!姑娘如此,小伙子们也如此,但凡进入笼馆的龟奴不挨一顿毒打根本就吃不上饱饭,他们拿着最少的工钱干着人人都可以呼来喝去的活。他们本该如此吗?他们不该如此苟活啊。”



她说到最后泪光闪闪,已是看不清众人,大家从没见过这样脆弱的赵夫人,在大家眼里,即便是面对官服,她也能跟赵老板并肩而立高呼冤屈的人。



“算我恳请大家,想想自己的孩子,再想想那些已经没了双亲的孩子,伸出手,就算是微不足道,也算一丁点温暖了。”



阿芸呈上签书,华雀含泪接过,“我会等赵明熙老板最后一个画押,在此之前,如果在座各位有谁愿意,请在上面按下指印。”



签书需要过半的人同意才可生效,此刻,是鸦雀无声。

大家低头沉默着,思索着。

气氛冷落,华雀手捧签书无声抽泣。她认命了,就再多等半柱香吧,如果没有人那就放弃吧,别为难大家了……



“俺签!”

刚才那位捏了自己丈夫一把的妇人举起了手,她走上前竖起拇指按上红泥。

“俺也不明白啥保障的,但为了阿昌娘,让她能瞑目,俺说啥都要签,阿昌阿茴俩闺女活的憋屈,我们不能再让更多的闺女委屈了啊!”



“那……我也签。”

“我也签!”


起先举手的是女人,后面接二连三地陆陆续续又有男人举起手。



一只只高举的手越来越多,他们举在华雀面前,好像举起了火把!

华雀捂着嘴巴哭地泣不成声,那一个个指印是人间的善意,梅州仅存的善意。

互不相识的人靠着本能善意,托举出一只只羽毛凋零的弃鸟。



剪去翅膀,化而为人。





珍鹭




“徐阿嬷身死,从今往后由我来主持笼馆,或许它该换个名字了,我还没有想好,不过我会保证,这里从今以后不会有虐待,凌辱,皮肉生意。”



珍鹭召集笼馆六十七人聚集梅园,她坐到徐阿嬷经常坐的高椅上,可作出的事情绝不是徐阿嬷会做的。



“没有了皮肉生意,或许我们会挣的比原来少很多,少上一百倍,但最起码,我们可以堂堂正正地养活自己了,会唱歌的可以接着唱歌,会跳舞的可以接着跳舞,弹琴做饭甚至帮忙端菜都可以,就是再没有陪客人这么一说了。虽然挣得少,但我可以向大家承诺,只要有我一口吃的,绝不会饿着各位!”



百日红枝桠微颤,嫣红花瓣映着六十七张惊喜又跃跃欲试的脸庞,从今天开始笼馆没有等级,没有谁是姑娘谁是丫头谁是龟奴,今天开始大家就是一块堂堂正正地挣钱的伙伴。



“我们会有商行的保障,其他铺子有的我们都会有。”



珍鹭坐在高椅上,说出的话掷地有声,她脱去了娼妓所着的轻浮长裙,素面朝天只戴一支珍珠钗子。

看起来就像个,普普通通的良家姑娘。



“我不强迫大家全部留下,有家的上来,我会烧了卖身契送你回家。没家的也不用签卖身契,从此以后你就是来去自由的人而已。”

一个人而已。

这五个字,她们冒死做出了多少努力。




“若大家不相信我宋贞,大可以相信烛鸳欢鹂,她们是拼死除徐娘,击鲁辟,把十六个姑娘从军帐炼狱里救了出来!阿昌阿茴背后冤屈也得已昭雪,明月皎皎,头顶青天,我珍鹭就此发誓,不会伤害你们中任何一人,也请大家相信我,可以带着这座七层浮屠继续走下去!”



珍鹭走下高台,走到百日红下,双眼决绝。

她砰地一声推开了身后的大门,两扇门打开赫然露出了整整一地的银票。

这些全是徐娘私藏,这里的每一张银票都与各位有关。



“这些都是你们的血汗钱,这里的每一两都与你们有关,接下来我会平均分给大家,叫到名字的,上来领取自己该领的工钱。”




一个人起身,接二连三的人跟着起身。



“你走不走?”

“我不走,走了也不知道去哪儿。”

“那我也不走了,我爹娘早死了。”

“好巧啊我也是。”

“我爹就是个烂赌鬼,我也不走啦!”



大家七嘴八舌地走出百日红树下,在珍鹭面前排起长队。

宋贞手持账本和花名册,她再提狼嚎,即将写下的是她清清白白的故事。

无关诗词歌赋,无关风花雪月。

只有脚踏实地,清清白白的日子。



烛鸳抱着熟睡的欢鹂坐在屋里,恰如欢鹂当初抱着阿茴。


只是这次不同,外面没有死人也没有打骂。

有的只是身披金辉的百日红钻了进来,飘飘荡荡地落在她的红裙上。



“我要回家……”

睡梦中的欢鹂皱起眉头抱住烛鸳的脖颈呢喃。

烛鸳低头看着怀中的欢鹂,低头抚过欢鹂的伤疤。



欢鹂,你已经回家了。



欢迎,回家。





赵明熙&梧桐




新知府上任,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放了每天挨板子的赵明熙和梧桐。

他俩出来时抬头看了看天都觉得有点刺眼。



“原来日头这么大啊?”

“原来天气这么好啊?”



他们站在空荡荡的府衙门口,面面相觑,心想怎么没有一个人来接他们啊。



“可能是忙着?”

赵明熙摸摸后脑勺,下巴上的胡茬都冒头了。

梧桐也纳闷,不过珍鹭没有来,肯定是有事耽误了,她啥也没说,就说明这事不是坏事。



“啊在忙什么啊?”

“哎呀你管人家呢肯定是正事,走走走。”



梧桐拉着赵明熙就要走,赵明熙虽嘴上问着去哪儿,可脚步倒诚实地很,跟地倒挺快。



“去找曹大哥啊,好不容易出来了,我们不得好好说道说道。”

“哎对对对,老曹肯定想死我了,走着!”



两人穿着好几十天的旧衣裳就去了人家镇抚司的宅子。

幸亏镇抚司宅子没那么多规矩,要不早把两人轰出去了。

最近曹忌一直休沐在家,在后院老远就听到赵明熙喊老曹。



“哎呀你这个人太不地道了,怎么也不说接我俩一下。”



赵明熙一落座就拍着曹忌的肩膀说话,梧桐早饿的前胸贴后背,拿起曹忌准备的马蹄糕就吃了一口,香甜软糯这味道还挺熟悉。



“嗯!笼馆的味道啊这是,这里怎么会有……不会是烛鸳提给你的吧!哇曹大哥你也太有口福了,笼馆马蹄糕堪称梅州一绝。”



赵明熙一听,见曹忌没有否认,而是沉默地倒茶,立马露出我都明白的微笑,用胳膊肘捅了捅曹忌的侧腰,“你可以啊老曹,这几十天我关在里面,你在外面发展迅速啊,哎你跟我说说,这段时间外面都发生什么事了?怎么黄慎之突然自裁了,还有鲁辟怎么被收回兵符了,哦对对,徐娘!她咋也死了?我跟梧桐都错过啥了?”



你们都错过……

曹忌忽然想起了军营外的晚上,烛鸳跳下马车头也不回地往梅州城走。



发生的太多了啊……

都抵不过老皇大限将至,太子逼宫的消息。


事到如今,都走不成了。

鲁辟在噩耗传来的前一天就加强了城门防守,现在要他们走真是比登天还难。



曹忌一直寡言,可从没有像今天这么话少的。

相比起来赵明熙和梧桐还沉浸在被释放的喜悦中。

他俩回味着是怎么扳道黄慎之,怎么左右打配合,曹忌又是怎么在外面接应,随机应变的。

他们还停留在那一场高堂审讯上,可曹忌已经提前预知了结果。



“哎……哎哎!”



梧桐拽了拽赵明熙的袖子,他撇着曹忌悄声跟赵明熙耳语,“我怎么瞧着他有点不对劲啊?”

赵明熙停住了话茬,打量了下曹忌,是有些不对劲儿,今天天气这么好,他们又被放出来,更何况还有这么多好消息,这人是……怎么了?



他点头接过曹忌递来的茶盅小心试探问他,“你待会要不要跟我们一起去……笼馆吃饭啊?大家热闹一点,吃饭也香哈哈,吃了饭就什么烦心事都没了!”



曹忌回头看向赵明熙,突然发觉,难怪华雀会嫁给他,好像无论什么情况被赵明熙一逗,所有阴霾都能烟消云散,再看嘴边满是渣子的梧桐,他甚至觉得晚上兴许……可以去笼馆吃个饭。



算了吧。



他拖累这群人已经拖累太多了。

入狱的入狱,落胎的落胎。

就为了党争,不值得。

他在朝为官,争这些都是应该的,可他们却是实实在在的百姓,不应该。

还是离远些的好。


“我就不去了,还有政务要处理。”


“啊?”




曹忌怎么……好像突然变回去了似的。

明明几十天前他们还是并肩作战,同甘共苦的战友啊。



没等赵明熙梧桐反应,曹忌已经委婉地下了逐客令。



“我还有公事,就不能陪你们了。”曹忌看了眼桌上的马蹄糕,对梧桐说要想吃可以打包带走。



“用不着,我自己问烛鸳要,你到底怎么了啊?发生什么事你直说,我俩都能扛得住,三天两头的板子都扛住了,还有啥扛不住的。”



说到这里两人的臀部都有点隐隐作痛。



但曹忌还是打定什么都不说。

党争的波及到此为止,朋友还是朋友,一起去争,还是算了吧。



曹忌弯腰抱拳,说了句在赵明熙梧桐看来没头没脑地话。



“两年光阴承蒙二位襄助了,倘若以后发生什么事都是我累及各位,如果有机会我一定会偿还大家,初出牢狱,还是先回去与家人团聚吧,我想赵夫人身怀六甲也很思念赵老板吧。”



为什么突然要这么说?

像交代后事似的。




“他就这么说了一句,我和梧桐都听蒙了是不是?”

晚上笼馆里摆了一桌家宴,珍鹭几个人亲自下厨为二人洗尘。

赵明熙擦着手还是没忘曹忌今天的异常,还问梧桐是不是也有同样的感觉。

而梧桐没注意听赵明熙说什么,他坐在珍鹭旁边只盯着对面玩拨浪鼓的欢鹂看,小声问珍鹭,“欢鹂姐怎么了?”

珍鹭吸了下鼻子,眉开眼笑地看向梧桐,“没怎么呀,开饭开饭!烛鸳,鸡蛋羹好了没呀!”

烛鸳端着鸡蛋羹急急从后厨走出来,天气暖和,晚风也和煦,一桌家宴都是在梅园里摆的,烛鸳捧着鸡蛋羹走下桥放到桌上,指尖烫地直捂耳朵。

鸡蛋羹是梧桐点名要的,他说今天吃了曹忌那里的马蹄糕想烛鸳的手艺了。




“来,你心心念念的鸡蛋羹快多吃点吧。”

珍鹭盛了一碗堵住梧桐的嘴,可是堵不住赵明熙的嘴。

他接过筷子还是盯着烛鸳,“曹忌怎么了啊?你知道吗?”

烛鸳放下蛋羹怔了怔,也只是刹那,她便笑着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知道。华雀在旁注意着,她虽与赵明熙有同样的疑问,但她不会追着问,只能按下赵明熙的手半开玩笑地说,“你刚从牢里出来能不能看看自己的夫人,老盯着烛鸳干嘛?”



“哎呀我这,你这,我跟烛鸳说曹忌呢,哎呀好了好了我吃饭!”




一顿热饭下肚,梧桐歇在笼馆,赵明熙跟着华雀回家。

他洗了热水澡终于干净了回来,坐在椅子上让华雀给他刮胡子,舒服地叹了口气。



“哎呀,还是家里好啊。”

“哼,软床给你睡着能不好?”


华雀拿着刮刀仔仔细细地帮赵明熙清理胡茬,她是没想到赵明熙的胡子还挺硬,得小心别把脸刮花了,正屏息凝神地仔细着,对面的人突然握住了自己的手腕。



“嘶……别闹,脸要毁容了啊。”



华雀皱眉刚想把人的手扒拉下去,只看赵明熙望着她的脸眼睛瞪的好圆。



“我不在家的这些日子,你一定很辛苦吧?”



鼻头猛然一酸,被老掌柜们找事华雀没委屈,面对十几家盐铺和商行的琐碎事务没委屈,怎么这阵被赵明熙一问倒委屈上了。

华雀清了清嗓子,重新举起刮刀抬高赵明熙的下巴。



“我委屈什么,嫁给这么年轻有活力的夫君,我欢喜还来不及。”



不要再开玩笑了。

赵明熙老老实实地坐在椅子上,他一动不动地望着华雀,双唇抿了抿,重新轻握住那捏起他下巴的手腕。

好瘦啊。



“你怎么变得这么憔悴了?嫁给我,一定很辛苦。”



“说这些干嘛?”



还差一点就要刮完了,华雀强睁着眼睛,尽量调整自己的呼吸。



“我想说,如果孩子怀的辛苦,到时实在生不下来也没关系,你的身体重要。”


如果让赵明熙现在选,他肯定在二者中间选华雀,只是华雀没想到赵明熙会这么诚实地说出来,她的鼻头越来越酸,只能用夸张的语气搪塞过去。



“刮完了,好了啊瞎说什么呢,我能生不下来?小瞧我是不是。”



华雀急急转过身,趁机小心翼翼地吸了下鼻子,为了不让赵明熙听见,她特意洗刮刀的时候让水流声特别大。

哗啦哗啦的水面被拨来拨去。

现在整间屋子安静地只能听见她无力地拨水声了。



她强迫自己认真清洗刀面,目不转睛地盯着水面,可是背后突然一暖,是赵明熙从背后抱住了她。

赵明熙的头埋在她的脖颈里,热气吹了进来捂的温热。



“我就是想说,有我在呢,一切都会好的。”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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