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高兴,你能来看我的烟火🎆

笼鸟图鉴 - 叁拾陆


“姐姐,你说这世间男子在亲吻一个娼妓时,有没有一点点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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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雀




十月底的仲秋,梅州城竟然下雪了。

天地间白茫茫一片,全然死寂。

偶有老农出来拉碳,拖出一道深深浅浅的坑来,碳拉到半截,人栽倒在地就再也没起来。




“大夫快点,这边!”



商行的赵老板大清早顶着鹅毛雪还没来得及穿的上厚衣就从家里急急跑出来,黑色的靴子踏进雪里拔出来都是满鞋的水渍,整个州城好像只他一个人奔跑在大雪之中,留下一串孤零零的脚印。



北风呼啸,孤独凛冽。



不到片刻,赵老板的身影又出现在街道,后面还跟了个提着叮叮哐哐地大夫。

饶是再冷的天大夫也跑的汗流浃背,不时擦擦鬓角的细汗差点栽进雪里。




“到了到了,您快去瞧瞧。”

赵明熙打开内室的门,等大夫进来后又赶紧关上,在为数不多的煤炭中又挑了几块扔进炭盆里让房间暖和些。

他鼻头通红喘着粗气,帐子里是妻子的闷哼呜咽。



“早晨起来觉得不舒服,用了碗粥后就开始喊疼了。”

“孕吐反应可严重?”

“严重,一直吐到了五个多月。”



大夫掀帘进去看见那熟悉逞强的夫人正在床上平躺着,腹部疼痛连眼睛都睁不开,即便如此,哼哼出的声音也是极力压制,压制出一层薄薄的细汗。



“大夫……不会要生了吧?”

赵明熙搓着手心砰砰跳地紧张,没想到被大夫顶了回去。



“生什么生?这才几个月?是忧思过度气血甚亏导致,待我施针止疼。”



“你先出去。”



这回是华雀开口,她双手紧紧攥着被角,拼尽全力喊出一句。



“出去啊!”



见赵明熙不动,她又嘶哑地喊出一句,这才把人赶了出去。



屋内炭盆噼里啪啦作响,针包唰地一声全铺在榻上露出密密麻麻地细针。

“夫人你且努力喘匀气,待我施针后就没那么疼了。”



“好……”



华雀皱着眉头咬紧牙关,胸膛小心起伏费力地吸气。

门外赵明熙坐在台阶上,大雪落满肩头他都不顾,只掰着手中的麦秆咬紧下唇,流下的汗渍都浸湿了衣领。



一根根细针扎进个个穴位,额头上的毛巾换了一张又一张,直到扎至最后一针,炭盆里的火苗忽地翻了个跟头,大夫擦了擦额头上细细密密的冷汗长舒一口气看向华雀。



“好了。”



额上的毛巾翻倒在枕侧,此刻的华雀已是满脸煞白,喘了几口气才渐渐有血色爬上了两颊,她气若游丝也不忘道谢。



“还说什么谢谢,夫人也要自己保重啊。”



大夫收拾着药箱连连叹气,他妇科圣手的盛名在梅州也算长久,干这一行听过数不尽的谢谢,但这一辈子干的也不开心,妇人生孩子是这世界上最痛苦的事,凶险难当可谓生死关头走一圈,可这些女人偏偏在这凶险时刻倒什么都不怕,不管不顾起来,有些人甚至搭上自己一条命也要生孩子。

他是个老大夫了,见这样的事见得多了,也难受得很。



“要打仗了啊,这孩子生逢凶年,来得不凑巧。”



大夫隔着纸窗看到外面的鹅毛雪影,明明将将才十月底啊,天有异象却让百姓来兜底,庄稼冻死了大半不说,清贫的人家里也有老人冻死,赶这关头还要打仗,也不知道到明年开春能活下来多少。



“这孩子来得正是时候。”



华雀躺在帐子里喃喃开口,她的乌发因被冷汗打湿全贴在双颊显得整个人憔悴,可是她的一双眼睛却神采奕奕,她望着天顶笑了笑。



“大夫,你我都信命,但我更相信人定胜天。”



“你……”



大夫欲言又止,华雀的人定胜天,他今日就定当信了吧。

不信,怕是连这个寒冬都扛不过。

他颓然收拾药箱要赶回医庐,那里还挤满了冻伤高烧的病人等着他去救,临走时那位夫人又一次叫住他,隔着帘子他看不清夫人的表情,只听夫人的语气无比冷静。



“我夫君问起,您就说没什么大碍,拜托您了。”



“……我知道了。”




身后的房门打开,赵明熙一个猛子蹦起来,冻得红紫的双手一把拉住大夫焦急询问,大夫顿了顿叹了口气,全然按照华雀的嘱咐说了。



“没什么大碍,只是今年冬日来的太急,惊着了夫人的胎。”


“可是……”


“老夫已经施针,现在胎像稳固,待我下午着人把药送来,好好安养就是。”




大夫已经这么说了,赵明熙便也再问不出个所以然来,他只送走老先生又急急回房照看华雀,一看见华雀那张惨白的脸他便愧疚难当,真是……要孩子做什么?

他皱着眉头怎么也解不开,还是华雀抬手揪了揪他的眉心说好丑。

赵明熙抹了把鼻尖说再丑也是你挑的。

他说着就把华雀的手放进棉被里掖好,现在不疼了能让她好好再睡上一觉,可华雀现在已全然精神,她拥着被子靠在床头,垫上软枕仔细打量着赵明熙抿嘴一笑。



“哎?我怎么发现你变老了啊,胡子又冒出来了。”



赵明熙坐在床边叠着新买的小衣服小鞋子,腾出手摸了摸自己的下巴胡茬,“人都会变老啊,我倒希望老点,让你看着能可靠点。”



这话说的,你一直都很可靠啊,哪次事发突然时你不是守在旁边。



华雀抱着肩膀看赵明熙一脸深沉样突然笑出了声,笑的肚子都有点疼,吓地赵明熙赶紧上来捂住她的嘴,让她快别笑了,人家大夫刚回去再请过来。



“没有没有……我就是突然想起第一次见你的时候,怎么才短短两年你的变化就这么大了?”



“变化大?”



赵明熙摸摸自己的脸,歪头看了看妆台上的铜镜,铜镜里的人影左右晃了晃脑袋,他没觉着有什么变化啊。



“你不知道,你刚来笼馆那阵,我一瞧见你就心说……”华雀歪头啧啧了两声,学起了她当初永远高高在上的孔雀模样,“我心说,呦,这是谁家的孩子,怎么跑这儿来了?不是进错门了吧,白白嫩嫩的进了笼馆不得让人活吃了。”



赵明熙撇着嘴听华雀这么讲自己也不甘示弱,“那你还挺注意我的,莫不是那会儿就看上我了吧,我倒是挺怕你的。”



赵明熙回想起来华雀第一次出现在他面前时,不见其人先闻其声,金灿灿的首饰叮当作响,他一抬头看见那金饰印的墨绿色的长裙都有了金辉,来者五官艳丽双眼缱绻,好像把所有人都不放在眼里似的。

那时的笼馆还是极尽奢华绚丽的笼馆,在黑夜里就像是挤满了妖精的洞穴,而华雀站在里面璀璨的就像是妖精头头,让人不敢直视。

后来,他自己都没想到会把高高在上的孔雀娶到手,现在想起来还真是恍如隔世。



华雀见赵明熙若有所思,便把手伸出来拍了拍对方的手背,先把孩子的虎头鞋收到一边,好似来了兴致般问他。



“反正我现在睡不着,咱们要不要想想孩子的名字?”



“名字?”

赵明熙抠了抠脑门,“这还早啊,现在就想?”

他脑子里实在没什么灵感,还想着等孩子出生以后抱到珍鹭那里,让珍鹭梧桐帮着取,他俩学问多,取得名字肯定好听。



“哎呀你现在就想一个嘛,名字而已,没那么多讲究。”



被华雀缠着没办法,赵明熙半张着嘴巴嘶了半天,他眼神四处瞟,看看床顶的雪兰花,又看看炭盆里烧的火红的碳,最后一道雪影划过自己的眼睑,他一抬头便看见窗户纸外面白茫茫的一片,看不见树影也看不见人影。



他就那样怔怔看着,怔怔开口。



“春……”



“什么?”



“春吧,无论什么春,有春字就好。”



赵明熙回头对华雀笑出了虎牙,他想孩子一定要生在春天,万物复苏的季节,生在春天的他要一辈子都没有寒冬。

他想,这孩子的父母,和他身边的所有人,都愿意为他拼出个春天来。

无论是珍鹭烛鸳欢鹂,还是梧桐曹忌,他们都会的。




“春啊……”华雀将这个字在自己口里嗫嚅了好久,在风雪吹的最大声时她说好。



她抚摸上自己隆起的肚皮,好像已经摸到了这孩子的轮廓,他的眼睛应该还像父亲吧,父亲的眼睛好看,总是湿漉漉亮晶晶的让人看了心里暖和。



“小春啊,以后就叫你小春,这是你爹给你取的,我们都很爱你,很抱歉把你生在这样一个时代,不过你放心,以后都会好的……”



赵明熙看着华雀低头抚摸孩子,她轻声细语地模样看起来就是一副慈母模样,无论之前是什么样的身份什么样的性格,她现在,就是一位满含希望的母亲。




“我娶你,是三生有幸。”



华雀募地抬头,听了这话她反而不知该哭还是该笑,没头没脑地都是当爹的人了,她侧过头捋了捋耳边的细发。



“瞎说什么呢?”



赵明熙不是在瞎说,他吸了吸鼻子,满眼笑意找着华雀躲闪的双眼。



“我就是死,也要跟你死在一块。”



十一月马上就到了,也不知说这话吉利不吉利,华雀盯着身侧的帐帘,细密地针脚将每一条丝线都勾的整齐,整齐地在她眼里满满模糊,模糊成一片浅草的颜色……

赵明熙,你不会死的。

老天会放过好人的……



华雀的眼泪忽地涌出,她牙齿咬着自己的指节双肩开始颤抖。

她从来没觉得冬去春来的过程是如此的漫长。



“赵明熙……”



赵老板将妻子抱在怀里,肩膀湿透,他抿着嘴一下一下拍着妻子的脊背抬眼看向窗外天地,咬着牙让自己笑出来。






欢鹂



是拨浪鼓的声音。



“呦,是小欢啊?”

“欢鹂姑娘,来啦?”

“来了,欢鹂。”



为什么,这些人全都认识我。

欢鹂茫然惶恐地看着集市上所剩不多的小商贩们,每个人都抱着善意的笑容,可她看了却是有些害怕。



雪天路滑,刚下过初雪的街道让惊慌失措的欢鹂站不太稳,她面对大家的问好本能抓着烛鸳躲到人身后去。

欢鹂已经很久没有出过门了,见她情绪稳定些烛鸳就抽空带她出来逛逛,见见人说不定病能好点,还能买点东西。欢鹂是孑然一身被世子从别院送出来的,也该添置点日常用品了。



欢鹂虽然对外面的人群灯火好奇,可始终在烛鸳背后躲着,烛鸳在前面帮她看裁衣服的布料和鞋袜,欢鹂就在后面一手拽着烛鸳的袖子一手摇晃着拨浪鼓愣神。



她们提着好些东西往前走着,碰着眼熟的邻里也会上前打个招呼送点东西。



“欢鹂,这个糖人是大叔送你的,小时候你最爱吃,快拿着。”

“小阿欢,大娘这里还有一对棉手套,天气冷了仔细冻着。”



只是几步路,欢鹂就接了满怀的东西。

她小时候经常出来走街串巷地给笼馆买东西,时不时也给徐阿嬷跑腿,那时候大街小巷全是她的歌声,邻里乡亲都认得这个小黄鹂,没想到一眨眼十年过去,黄鹂都疯了。

下雪后的冷气还在,大家看着她这幅模样,心里不自觉地更冷了。



可欢鹂不清楚大家在想些什么,她也很奇怪为什么见到的所有人都对她那么好,看向她的眼神除了可怜还是可怜。



她就这样双眼无神地跟着烛鸳走,走着走着,突然在一个拐角处听了下来。

那个拐角有青白的砖石,从那个拐角开始,就全是用上好的砖石铺路,与岔路外的街道明显隔绝开来。

欢鹂歪了歪头,她总觉得那个拐角很熟悉。



好像有一辆叮叮当当的大马车罩着黄黄的帘子从那里拐弯,每次都是从那里拐弯。

每次马车里都坐了个穿黄衫子的姑娘,笑容勉强的样子。



她勾着烛鸳的衣角正看着,忽地感觉自己耳侧有一阵风,她恍惚侧头,眼前像是出现了幻觉。

她看见那个穿黄衫子的姑娘从拐角处跑了出来,一遍一遍地跑,一遍一遍地跑向笼馆的方向。

她还看见那姑娘脸上,还有两道疤。



“烛鸳,我脸上为什么会有两道疤啊?”



烛鸳猛地回头,她看见欢鹂怔怔望着自己,脸上的两道疤被灯笼烧的通红,她抬了抬头,突然不知该怎么回答。



“为什么……我的脸上,会有两道疤呢?”






今晚世子回别院小住。

他许久没回来了,让急急赶出来的李嬷嬷好生高兴,自从欢鹂回笼馆,世子回王府后,李嬷嬷就替他们守着这座别院。

她老人家佝偻着脊背提着灯笼在前面引路,不时发出两声咳嗽。



“我来吧嬷嬷。”



世子疲惫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他顺手接过了灯笼拍了拍奶娘的肩膀,“夜来寒凉,嬷嬷还是回去休息吧。”




“世子你……”



李嬷嬷转身看见世子满脸颓容,只能深深叹了口气,弯身行礼说晚膳已经准备妥当,让吃过后再休息。

说完她便退下了。

只剩世子一个人走在深深的长廊,奴仆们不说话,鸟儿鱼儿也不说话。



他晚膳用的很少,只闲闲吃了几口,便揣了个烤红薯回去歇着。

那间屋子里原来应该是三个人的,今晚,只有他一个。

头顶连理枝的帐子也换成新的,一个素色的天顶。



世子坐在床边踩着脚踏,啃着烤红薯抬头看着。

以前他从不吃这玩意儿,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竟然也跟那个人似的,喜欢吃了。



山珍海味嚼着没胃口,还是这香甜软糯的黄心红薯吃着让心里热腾腾的。



吃完红薯他拍了拍手,来到梳妆台前,满桌的首饰都还在,全是花簪。

有支小花簪伸出地一小节雏菊地枝叶,上手拨动还来回震颤,就像一对翅膀。

世子在铜镜面前坐下来,怔怔地活动僵硬的手指,去拨动那对翅膀。

整间卧房里,只有羽毛震颤的声音。



他拨弄了一会儿,轻轻叹了口气从怀里掏出了一个小圆盒,打开后里面是细细的紫色粉墨。

烛火照进深不见底的黑眸,他用花簪的尖端轻轻挑起这粉墨对着火苗看了老半天。



最后小圆盒砰地一声合住,被他好好收进怀里。



房间里可真静啊,静地他没有睡意。

他自顾自地重新提起灯笼走了出去,走了两步就在园子里的大湖边站住了脚。

他本想荡会秋千的,可才想起来秋千被他砍了。



世子只能靠在湖边的巨石上面对着空空荡荡的冰面发呆。

冬天来得早,连湖水也没了动静。




“冬天来得好早啊欢鹂。”




正要走近来送外衣的李嬷嬷突然在湖心亭站住了脚。

她好久都没听到这个名字了。

还是从世子嘴里说出来的。



世子只唤了一声,可欢鹂两个字在冰面盘旋,好像有千百声钻进了李嬷嬷的耳朵。



她看着那孩子形影单只,竟只有一盏不亮的灯笼陪着他。



李嬷嬷生在天家,她看见过很多次这样的背影。



亲王如此,太子如此……就是老皇……也曾站在万人之巅提着灯笼这样过。



泪水湿润了眼眶,她布满沟壑的手轻轻擦去,抬起头露出笑容从湖心亭走了出来。



“夜里冷,世子加件衣吧。”







珍鹭




“梧桐你怕吗?”



笼馆最近关门歇业了,世道乱,开着门也没生意了。

姑娘小伙们每天晚上怕地睡不着觉,就在梅园里围着坐,好像大家都坐到一起还能减轻点恐惧。

梧桐坐在正中央,被大家这么一问也愣了愣。



他烤着火,想说怕,可一抬头看见大家焦虑惊恐的神态,他顿了顿还是掏了掏耳朵大声说不怕。



“真好,你真的变了好多。”



有个姑娘耸了耸肩,她撑着下巴看向梧桐说,你真的跟以前好不一样。



“怎么个不一样?”



跟梧桐差不多大的龟奴在旁边拨拉着炭盆,抢先开口道,“以前啊,你脾气特别大,个还不高,跟点着的炮仗似的逮谁咬谁,可自从认识了珍鹭,好像慢慢就不一样了,脾气稳了人也长高了,现在就是个英姿绰约的宋举人。”



这么突如其来的夸奖整的梧桐还挺不好意思,平常牙尖嘴利现在抠着下巴倒说不个所以然来,原来在大家看来自己认识珍鹭是何等幸运的事情。



“你也不要自谦,大家都知道你不容易,小小年纪死了娘,又被两次关进牢里。如今这些,都是你该得的。”



还是那个姑娘,她双手捧着脸开口,她说这些大家都看在眼里,心里门儿清。



笼馆六十多个人,来来去去大家已经相处了这么久了,虽说人多的地方是非就多,可要是谁真遭了难,一块相处的人不会说出手相救也肯定不会落井下石地再添把火。

这么多年梧桐都明白。



“其实也挺感谢大家照顾的,那阵小眉姐还经常多给我俩铜板呢,还有你们……”梧桐拍了拍身侧龟奴白桦的肩膀,“当初考试放榜,还是你们从郝伯眼皮子底下溜出去陪我去看成绩。”



“大家做的事,我都明白。”



笼馆里虽说是魔窟,可这魔窟里好像也没有穷凶极恶到没有一点点善意的人。

就连徐阿嬷,欢鹂小时候,她也是真疼过。华雀出嫁时,她也曾一个人躲在房间里偷偷掉了眼泪。



说起这些就唏嘘不已。



怎么十年光阴,都让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了。



大家说到珍鹭,这倒让梧桐想起来珍鹭好像一直都呆在房间里没下来过。

他点了支灯烛上楼去寻,推开门后,珍鹭正坐在矮桌旁撑着半张脸看书,她房间里的烛火只点了半支,暗得很。



“你也不怕把眼睛看坏啊?”




梧桐对着珍鹭,十句有八句都是教训的话。珍鹭也习惯了,只看她笑了笑合上矮桌上的书册问梧桐怎么来了。



“怕你无聊呗,不过来陪陪你。”



梧桐将自己带来的灯烛放到珍鹭面前,让她的视线能亮些,可后者俨然一副把家的样子,一口就吹灭了。



“省着点吧,如今火石蜡烛黑炭什么的都金贵,前两天有老人家都冻死街头了,咱们这儿省点用还能熬过寒冬。”



梧桐啧啧两声,说以前没发现你这么节约啊,他敲了敲桌面问珍鹭看的什么书,珍鹭翻了翻说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书,看两眼能让心静一点。



“你怕了?”



“没有啊!”



最近梧桐总问她,她总嘴硬说没有,干脆揉了揉眼睛说不看了。



“我不看了行了吧,眼睛也好疼。”



她这边刚说完,梧桐噗地一声又把另外一盏蜡烛熄灭,房间里顿时漆黑一片,只剩轻烟在两人中间徐徐上升。

珍鹭眼前突然漆黑一片,等双眼视线逐渐恢复,找准梧桐就对着脑门来了个脑崩,“你干嘛啊!黑灯瞎火的。”

“你说的啊,要勤俭节约,书都不看了那点个蜡干啥?”



说不过你。

珍鹭撇着嘴抱臂在矮桌后面坐着。

窗外静悄悄,就是没有月亮。说来也怪,早上风雪那么大,到了晚上忽地就平静下来,看来老天也是个喜怒无常的老头子,说变脸就变脸。

屋子里黑漆漆的,两人相对而坐只能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梧桐说刚才在下面大家还说起你了。



“说我什么?”



“说我遇到你之后就开始走大运,龟奴摇身一变成举人了。”



梧桐说的夸张,珍鹭就是在黑暗里都能想象得出他那副呲牙咧嘴的样子,珍鹭笑得洋洋得意,说那当然,我可是你的贵人,仔细算来你还得叫我一声先生。



“嗯,先生……你说的对。”



一句先生就这么容易说出口了?珍鹭都有些惊讶,对面坐的可是刺头梧桐啊,她赶紧眯起眼睛看去,单手在梧桐的眼前晃了晃,“哎,你没病吧?”



“别开玩笑,我烦着呢。”



梧桐鼓着腮帮子躲过珍鹭伸过来的手,他侧头自己憋了一会儿哈了好多口冷雾出来,还是垂下头面向珍鹭,突然换了一副口吻,连声音都低沉下来。



“说真的,你说我会走黄慎之的老路吗?”



黄慎之?

珍鹭的心脏骤缩了一下,好端端地提他做什么?珍鹭撑着下巴不去看梧桐,只用指尖扒拉着书页连头都没有抬,“不会。”



“为什么啊?”梧桐有些急躁,他说自己跟黄慎之走的路一模一样,成了梅州城唯一的举人,如果他像黄慎之当年那样上京赴考,那些尔虞我诈会不会也把自己打地晕头转向面目全非?人总是如此,再强硬的人也会经不起恐吓和诱惑的时候,黄慎之如此……



“那我会不会也如此?如果我是,你会不会更失望?”



最后关头马上就要到了,梧桐怕自己和珍鹭就交代在这个寒冬,但他更害怕自己会交代在将来。



两个手指掐在了右脸,被珍鹭轻轻扯了扯,“哎呦,好弟弟,别想这么多,你是你他是他,你们的路不一样,一直都不一样。”



好弟弟……先前还说是学生呢,现在又变成好弟弟了。



梧桐不知怎么回事,可能到了濒死之际人总是计较的格外多,以前他不在意珍鹭把他当作什么人,可现在,说实话如果明天就要牺牲地话,那他真的很想知道。


不想当学生,也不想当弟弟,能不能是……



珍鹭感觉有一只手覆盖在了自己的手上,让自己的手掌紧紧贴着对方冰凉的侧脸。

“宋贞,如果我们能扛得过去,你愿不愿意……”



“宋梧,听话,扛过去再说吧……”



珍鹭的声音很低也很无力,听着好像是闷哼出来的,尤其是在这漆黑的夜里,让梧桐听来更像是没来得及说完的遗言。

曹忌加上孙知府只有五百名精锐,而攻城那天,鲁辟是三千精兵……



他不怕死,因为这次就是死,也死得其所。

他只是怕有遗憾……



“那我换个问题吧。”



“你有没有……喜欢过我?”



这段问句,在落地后就注定没有回答,梧桐其实也做好了心理准备。

他就是想,问问而已。


他大声说话,好像是要掩饰尴尬,但说出来的话,更像是替沉默不语地珍鹭解围,“啊你可以不用回答的,其实我都知道,我都姓宋了,咱们就是一家人了,一家人还说什么喜欢不喜欢的……而且我最开始还挺讨厌你的,你那阵也挺讨厌我的吧哈哈哈哈,一个臭小子把洗澡水都故意放那么烫!我那阵也不知道咋了,可能觉得你总端着架子吧,还老打我手心,下手可真重啊,你看我掌纹那么浅肯定是你打出来的!”

梧桐说着抬起手掌想让对方看看,发现屋里黑着又赶紧放下,可他放下时才发现,他刚刚把手挪开后,珍鹭的手并没有从他的脸上挪开。

温热的掌心始终贴着他冰凉的右脸。




黑暗里,梧桐听见有衣物摩擦的声音,突然间他好像什么都看不见了,只感觉侧脸好像忽地钻出了一只白色的小鸟,小鸟的爪子在他的皮肤上踩了踩又痒又轻柔,然后是鸟儿甩开翅膀,那软软地尾羽在他的脸上打着旋儿飞了出去!



他僵硬地回头,双唇与白鸟的尾羽轻轻擦过,只碰到了一串温热的珍珠耳坠。

珍珠耳坠连着的耳垂有点红。



“你刚刚是不是哭了?”



他竟然没有问,你刚刚是不是亲我了。



因为梧桐感觉得到,当温热的双唇贴上来时,睫毛剐蹭到他的眼睑,好像有冰冰凉凉的东西留在了他的眼角。



“你可别说是被熏的,现在这儿可没有灶台。”



吐出的气息打在珍鹭耳后,让她退了回来。

她蹭了蹭眼角说没有,说完后开始胡乱地翻书,明明没有一盏灯火,她却翻地起劲。



梧桐听着烦躁的翻书声,纸页哗啦哗啦地响好像让他回到了很多年前,他与珍鹭坐在窗下的时候。

那时候的她出口成章,每句诗句从她嘴里吐出,好像都变换成了一道道风景,吻在梧桐的脸侧。



“那我换个问题,你刚刚是不是亲我了?”



翻书的声音更烦躁了。



梧桐歪着头,在黑暗中去找珍鹭的双眸,皱着眉试探道。



“那我再换个问题……能不能把这边的脸也亲了?”



………………




“宋举人,请你自重。”










火烧的炭盆,映着每个将士的脸。

这每一张脸中,有初出茅庐十几岁稚嫩的脸庞,也有四五十岁苍老的脸颊。

每个人都是一副表情,对着那熊熊燃烧的火焰,坚定不移。



今晚曹忌的三百精锐聚齐在他的府邸,满满当当,只空出了一团熊熊燃烧的焰火。



曹忌没有说话,他坐在最前面,身侧御赐的长剑立在身旁,映出的不再是寒光而是火红的颜色。

他不言不语,只是率先从怀中掏出了腰牌,这是入伍后每个行伍之人的腰牌,上面刻着自己的名字,独一无二。

以前战死沙场的将士,收尸时总要把身死的人腰牌拿出来,跟着尸体一起烧了。

今晚……他提前烧了。



镇抚司的腰牌扔了进去,脆木让火焰燃的更高!

接着是数十张腰牌,数百张腰牌扔进了巨大的炭盆里!

被火舌舔过的有很多名字,有姓张的,姓刘的,姓陈的。

对应的都是眼前活生生的人。

已经做好了准备,随时赴死的活生生的人。



熊熊燃烧的火焰恰似火海在众人中间翻涌,硬汉子,没有一个掉泪的。



曹忌起身,直到那炭盆里已经焦黑一片,他才缓缓开口,虽然说的极慢,但要每个人都听得清。



“大家追随曹某,鄙人深感荣幸!所以今天有句话务必要托付给大家。”



曹忌提起一壶烈酒挨个给众位将士满上,最后他举起一满杯来,喝了一半,一半倒进熊熊燃烧的火焰。



“我们誓死守卫梅州,不是为了那些远在天边的东西,是为了自己!是为了自己的家人!朋友!和我们共同生活在一个地方的每个人!那些人或许只与我们打过照面,可他们全部都是梅州城的一份子!在我们入伍后,也许是为了混口活命的饭吃!但是今夜,战争来临的前夜,我希望大家想起自己肩上的责任,提起刀的将士,永远为百姓奋战到底!”




“长夜漫漫,望各位生于黑暗,战于光明。”




长夜漫漫……

长夜漫漫……



烈酒举过头顶,滚烫入喉!



三百只碗砸入白雪!

烈酒融化霜雪,大火烧至十一月。



“长夜漫漫,我辈义不容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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