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高兴,你能来看我的烟火🎆

笼鸟图鉴 - 叁拾捌


“姐姐,你说这世间男子在亲吻一个娼妓时,有没有一点点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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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雪消融后是春天吗?


应该……是吧



新年一月,梅州城终于落下了白幡,那满城的白幡,家家户户门前系着的白铃,都是为了祭奠一个多月前牺牲的亲朋好友们,整整挂了四十九天为其指引归家的路,如今七七已过,是该都摘下了。



钱叔抱着大孙儿,望着城门顶的一缕朝阳。

不知不觉,连日头,也露的早了。




“爷爷,春天来了吗?”



拨浪鼓的声音砰砰响起,人潮向前涌去,夹道在入城道旁。

梅州城门重新打开,迎接进来的不是来势汹汹的叛军,而是安抚民心的朝廷按台。

那些马也不再是杀气腾腾的铁骑,而是一匹匹闲庭信步的黄驹。

高坐在马背上的按台大人,春风满面,他看起来好像比老皇的岁数还大,白色的长胡一直垂到胸口,紫色官袍好像吸走了所有的光芒,让夹道欢迎的百姓们看去不能直视,却又觉得那不能直视的笑容是和颜悦色的。



鲜艳的花枝和金黄的麦草被抛入空中,抛到沈按台的怀里,他并不恼,而是拢起满怀的柔软麦草挥手向百姓致意。



沈按台这一个月来游走了无数州府,梅州城的日头,是最高的。

他入城的时候,竟感觉金辉洒在了他的官帽上,他轻轻抬头,官帽上的阳光倾泻而下,滑进他的长胡里。



他牵马抬头,不仅捋胡长叹。



“按台大人,怎么了?”



日头在城墙上慢慢露出了全部,照亮了城墙的斑驳和已经泛黑的血痕,他长叹一声止不住地摇头。



“梅州城啊……百姓苦矣。”




拨浪鼓的响声急促了起来,钱叔的大孙儿坐在他的肩头突然抬起手,小脸晒地通红,他兴奋地指着高马上的沈按台,拽着钱叔的耳朵。



“爷爷!你看,是白胡子爷爷!”



“嘘!别说话!”



小孩儿的音调高,他天真的话语立马引起周围其他人的侧目,钱叔刚想把大孙儿拽下来,没想到小孩儿脚一松,先从爷爷的肩头滑了下来。

他摇着拨浪鼓,好似奔向春天,奔到大路中间,奔到高头大马的前面。



“白胡子爷爷!”



沈按台勒马停下,眯起眼睛逆光看清是个小孩儿时,不禁眉开眼笑。



“哈哈哈哈,怎么?连梅州城的五岁孩童,都来迎接本官了吗?”



他翻身下马,抖了抖身上的紫袍,小孩儿晃着拨浪鼓懵懂地看着那也一抖一抖的白须,就像是春天他在草丛里翻滚,扬起的细细软软的棉絮。



“大人莫怪!”



钱叔推开人群冲出来,一把捞起自己的孙儿双膝跪地,险些磕头。



“这是小人的孙儿,不懂事的,大人莫怪。”



钱叔说话的声音都在颤抖,以前梅州城就算是个小小的九品官都能瞬间要了他们的性命,今天所见的,可是朝廷次一品大员啊!若是惹得不快,岂不是动动嘴的功夫!



“无妨。”



黑影压下,钱叔惊惧地紧紧抱着孙儿低下头颅,他盯着地上的影子越来越大,大地似乎能包住他们祖孙俩时,一只手伸了出来,轻轻拍了拍怀中孙儿的脸蛋。



“有劳你,来迎接白胡子爷爷。”



阴影退去,光亮照进,钱叔握在孙儿肩膀上的手突然不颤抖了,他抬起头,看那高高的官帽仿佛镀了层金边,而那垂如杨柳的白须,似是仙人驾到。



“白胡爷爷,这个送给你。”



一支摇摇晃晃的拨浪鼓被一只肉乎乎地小手递到眼前,仙人眯眼,笑意更浓,他接过拨浪鼓轻声道谢后翻身上马。

等钱叔回过神来,马队已经走远,马蹄轻柔地踩下阳光,好似都在给仙人铺路。



扑棱扑棱。



拨浪鼓已经被仙人握在手里,好像是报春的祝语。




他怔怔望着时,孙儿又问了一句。



“爷爷,春天来了吗?”



“好像……是来了!”





曹忌?

曹忌?


指挥使大人!



嘈杂的声响好像划开了眼前混沌的口子,他的双眼仿佛还停留在漫天风雪,焦尸遍野的十一月。

张了张嘴,发出的全是沉闷的咳嗽声。



“醒了醒了,指挥使大人,恭喜你官复原职,沈按台亲自来送封书啊!”



掀开厚厚的帘帐,如潮水般的道贺声席卷而来,曹忌用尽全力抬起手来,握住的是一片日光和花香。

他强撑着睁开眼睛,只觉得星星点点的金辉在睫毛上跳舞,身上的血渍干涸,伤口结疤,全身轻飘飘地似是做了一个好长好长的噩梦。



他看见下属们捧着一身鲜红的官服进来,这是朝廷封赏新官的礼服,除非是立了大功的人,任谁都是不能穿满四十九天。

每个人都喜笑颜开,红色的官服灿烂夺目,在曹忌眼前展开如水的绸缎流下阳光,披在他的身上。

他茫然不知何故,只任凭下属们摆弄穿上官服套上官靴,最后将他架起。

曹忌现在每走一步都似脚踩棉花,这战场上保下来的性命,如今已是羸弱病躯。



他被搀扶着走出房屋,明明只是一月,院子里竟然百花盛放,蝴蝶飞舞。

在这花团锦簇中,有一白胡仙人缓缓回头。



扑棱扑棱。



他握着的拨浪鼓摇了摇。



“曹大人,你这院落,可真是温暖如春啊,恰似你的前程,繁花似锦。”



“曹忌听令。”



和煦的阳光包裹着后背,花香轻抚冰冷的脸庞,一只春燕掠过,飞过了曹忌的头顶。

他被人搀扶着跪下,圣旨说的什么他没有在意,只是瞧着自己身上鲜红的官服,细细摸去,纹理触感真实,那一道道的针脚里全部都诉说着一个事实。



结束了。



“战事结束了,太子党歼灭,老皇无恙。”



沈按台双手扶起曹忌的手臂,轻轻拍了拍,双唇紧抿,大事已成他老泪纵横。



“指挥使大人,你奋不顾身,鞠躬尽瘁,老皇……都知道,我想,全城百姓都知道。”他拉起曹忌的手放在掌心,那手上的一道道刀痕现在看来还是那么触目惊心,沈按台低眼盖住,长叹了一口气。

“指挥使,一切都结束了,穿好你的红袍,与我一同巡城,梅州城的百姓们,每天都盼着你醒来呢。”




这一切都跟做梦似的。

当一支月季花扔到曹忌怀里,他手指刺痛,才猛地清醒过来,原来是真的结束了。

日头是这么烈,每个百姓的脸上都洋溢着笑容,他坐在高马上巡城,仿佛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他迎着阳光走,黑暗被甩在身后。

马蹄走的缓慢,每一蹄好像都踏下了他这两年来心酸历程。

踏过了赵明熙的商行,踏过了孙知府的府衙,踏过了笼馆……



大家都活着啊……幸好。



可是笼馆的大门为什么紧闭着?

在一片欢呼掌声中,曹忌缓缓回头盯着那扇门,并没有看见烛鸳她们。



只听得见……






欢鹂



扑棱扑棱。



秋千咯吱咯吱地晃着,连带着手中的拨浪鼓也在晃着,欢鹂没有说太多的话,她已经很久,没有说过太多的话了。

梅园里的海棠花都开好了,艳红一片星星点点盛下许多潋滟,又漏下许多缕阳光洒在鹅黄色的裙摆,本该是春意盎然,可是怎么也暖不了树下人的脸庞。

她虽不哭不闹,也不疯不傻,可冷静地就像变了个人。

说好起来了,又像是更严重了。



“我没事。”



连声音的语调都变了,以前总带着上扬的尾音,现在已经沉沉下落,完全不似一只黄鹂。



“烛鸳,指挥使开始巡城了,不去看看吗?”



烛鸳蹲在欢鹂面前,默默摇头。



不光是她,所有人,好似都没什么心情。本以为尘埃落定该是长舒一口气,恨不得每日走在街上看日头,可真正当一切都结束时,大家,反倒累了。

没有兴奋更没有喜出望外,这两年好似一场噩梦,梦醒了,怅然若失。



死去的人太多了啊,多的数也数不尽。



她们虽带着满腔的恨意,可不喜欢无穷无尽的死亡。

宁愿过个平平淡淡的日子,也不愿意轰轰烈烈来这一遭。



欢鹂,也许是最好的例子,她如今不悲不喜,只是把所有人的情绪放大了而已。



“兴许是她看透了,所以才会如此。”



一场大火,什么都看透了。



听说那把火是杨苻放的,在放火之前他特意让李嬷嬷带着所有无辜的奴仆出了亲王府,也不知他当时将火苗撒向自己的身体时在想些什么。

这恐怕只有看过焦尸,并且与之朝夕相处两年的欢鹂才知道。正因为她知道的如此彻底,如今才会冷静的彻底。



两年光阴,像过了十年。



“让她一个人呆一会儿吧。”华雀抱着将近临盆的肚子,双眼中有说不尽的疲惫,海棠花落在她的乌发间也黯然失色。没想到,大战过后,是数不清的唏嘘。



“我们……是没办法与欢鹂做到感同身受的,走吧。”



最后两个字带着一声叹息,她走向树荫深处被珍鹭拉住,掌心细密的冷汗落在对方的手心。



“快生了吧。”


“嗯。”



树影斑驳抚摸在隆起的墨绿衣裙上,珍鹭抚摸斑驳,就像抚摸一层厚叶。



“好好的。”



“嗯。”







珍鹭




算日子,怕是到了梧桐要上京赴考的日子。

珍鹭掐着时间,大约与当初黄慎之赴考的日子差不了多少。

最近书院复课,学业繁多梧桐顾不暇接,珍鹭只能代劳替他收拾行囊,太子势倒,一切都会恢复正轨,此时科考,最是时候。



安顿好欢鹂,珍鹭便燃起一点烛豆走进梧桐的内室替他收拾。

再过段时间,笼馆也该开门了,到时候重新起个名字吧,新的一年开个好头,姑娘小伙们也该给自己挣挣钱了。



她盘算着来年诸多事宜,下学的梧桐深夜而归,进来时也是放轻了脚步,看着珍鹭忙活的背影老半天才淡淡开口。



“先不着急收拾。”



“吓我一跳。”



烛豆嗖地动了动,珍鹭放下手中的活计揉了揉发酸的肩膀,她垂眼坐在圆桌旁倒了杯茶,“怎能不着急,京中不似梅州,还是有些冷的,趁我现在还闲着再多装些厚衣裳鞋子吧。”



梧桐挑了挑眉,他脸上的伤还没有养好,那天叛军入城时他头一个冲了进去,等一切都结束时,脸上挂了彩,身上别说青紫一片,就是刀伤剑伤也不在少数,不过所幸都是小伤,养了半个月就活蹦乱跳了。就是脸现在一笑还扯着生疼……

他嘶了一声摸着嘴角说怕是自己到了京城,估计那边已经暖和了。



“什么意思?现在才一月份啊。”



梧桐就着珍鹭的杯子喝了口淡茶,他说今天书院来了消息,京城那边正在整肃,科考会延迟到三月底。



“听说……京中那边也死了不少人。”



“是太子逼宫那日战死的吗?”



“不是……”



书院不乏有爱打听的好事者,梧桐有心听了几耳朵,听说自太子被围剿后,老皇整肃力度之大不亚于血洗朝堂,凡事参与党争者已全部下令被诛九族,旁的稍微有些牵扯的不是流放便是下内狱的。这其中误杀错杀的更是数不更数,老皇雷霆手段足以让朝堂人人自危,人人皆不敢再犯。京中有朋友的说,这一个多月来,皇城的天都是红的,大街小巷每天清早都有皇庭护卫出来清理血水。



竟是,还在……死人。



珍鹭微微皱眉,她读过很多史册,古往今来甚少有夺位是和平进行,死上一两百已是侥幸,哪个不是血溅城门,让杀戮绵延千里。在位者孤高自持,也害怕得很,是宁可错杀一千也不放过一个。

史料短短百字记述,如今真发生到自己身边,真还是说不出的滋味。哪怕是跟对了人,也不免胆寒。



梧桐看着珍鹭的表情,就知她与自己想到了一起去。

他们兴致不高,梧桐更是想的长远。



“我就怕……”



“就怕波及到梅州?”



珍鹭抢先说出了梧桐的心中所想,对方点了点头。

风平浪静的过了一个多月,曹忌也醒了。

不知道朝堂震荡会不会……



梧桐说他别得倒不太担心,就是担心……



“我担心赵明熙。”



梧桐压低声音,语气有些焦急。



“陇南赵家可与亲王来往密切,老皇已经决心整肃,很难不会查到赵家,到时……华雀马上就要生了,这不会,再出什么变故吧。”



珍鹭望着窗外飞花已是说不出什么,其实这些日子大家都隐隐担心,她和烛鸳不是没有问过华雀,只是华雀自己不想提。



“那边还没有消息,你们若想要我好生安胎,就别再问了吧。”



她是这么说的,任谁都能听出其中的无力。



先前党争波及的何其紧张,大家好像凭着一股劲儿就能顶下来。

现在尘埃落定,一切趋于平静,带来的却是无力,好像所有人都知道该听天由命似的。

这种感觉很奇怪,很不好。



“沈按台也巡到梅州了,他是朝廷次一品大员,还是老皇亲信,我总是……”梧桐前几天虽遥遥见过沈按台一次,和蔼可亲,是德高望重的学究模样,来到梅州城好似如沐春风,可他……

“我总心里不踏实。”



梧桐年轻,他看问题的角度精准,这就导致整个人容易焦躁上火。

在事情没确定之前自己先乱了,这可不是以后能做官为民的性格。

珍鹭看着只能开解他,说新年也快到了,给故人烧些纸宽宽心吧。



以前在笼馆烧纸是大忌,想祭拜谁都要偷偷摸摸,现在就是让火焰烧到天顶也没有人管。



望着金元宝被火舌贪婪的舔舐,珍鹭也说不清到底要祭奠谁。

死去的人太多,就一块烧了吧。



阿昌阿茴,还有黄慎之徐阿嬷郝伯。



后者已经死了这么久了,是地狱还是轮回,都送一送吧。



让他们也看看,曾经苦心经营在梅州,今日是终于变了天了。







烛鸳



丝竹声不停,应酬一直到了半夜。



沈按台宴请,极近风雅。不似鲁辟那般大开大合,所有流程都是点到为止。

就像那琵琶声似远似近地刚刚好,宴席菜肴也主要以清淡为主,席间佳酿也以清甜为主的果酒。



“老了,诸位用的顺心清净才最重要。”



他今年七十有八,相当高寿,借用孙知府府衙小请曹忌一干人等,孙知府诚惶诚恐只觉府衙都蓬荜生辉。席间一直与沈按台攀谈,聊起本次事件的凶险。



“哎,往日之事不再提,一切都向前看吧。”



沈按台想得通,他似乎对那些过去发生的血腥事件,看都不想再看上一眼。



期间曹忌的话不多,他大病初愈身体尚且还在恢复中,脑袋沉沉身子却是轻飘飘的,混沌一片好像稍微动动脑子就疲惫不堪。

只两杯果酒下肚,他已经是困倦难当。

可奈何沈按台头次大驾光临梅州,曹忌再怎么不适也不好提前退席。



丝竹拨弦,清丽剔透,曹忌坐在竹帐内险些昏昏欲睡。



“大人?大人?”



孙知府轻唤了曹忌几声,后者只昏昏沉沉看着对方的嘴巴开开合合,等见那张嘴开了几次,曹忌才听见了声音。



“指挥使大人?”



“嗯?”



“没事吧?要不要回去歇息?”



曹忌使劲睁了睁眼睛,看见沈按台捋须看向自己他摇了摇头笑着说无妨。

沈按台心疼指挥使劳苦功高,便倒了杯浓茶以茶代酒虚空敬了敬,“曹大人,你身体本不便饮酒,本官以茶代酒,这碗浓茶本官愿为陛下代劳,敬你。”



陛下?



曹忌受宠若惊慌忙起身,他猛地起身都身形摇晃,被孙知府眼疾手快地扶了扶。



“曹大人不必惊慌过度,这一碗是你该得的。”



一碗浓茶向前伸了伸,曹忌弯身行礼心里五味杂陈,他犹豫地端起茶盏,忽地想起自己初次登殿面圣的场景,当初只是个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小伙子,看到陛下时只看他遥座高耸龙椅之上,金光闪闪宛若天神降临。今日再想起,年过三十,仿佛印象中的陛下也变了样子。




变就变吧。



曹忌头疼,没工夫再去细想。

他闭上双眼要将茶盅轻撞上去,只是在茶盅相撞的前一刻,外面似乎有了声响!



好似是一声刀剑碰撞的声音,紧接着是一个短促的呜咽。



那声呜咽太短,曹忌几乎都以为是听错了。

他本能回头,从四面竹帘的缝隙看去……





“呃……”


入夜,飘飘荡荡的云彩短暂地遮蔽了弯月,本就睡不着的烛鸳被一声短促的呜咽惊醒,醒来后才发现屋子黑的竟是一点月色也没有。



她翻身下床,脑袋疼的厉害,最近睡不踏实,经常半夜起来寻水喝。

烛鸳披了件外衣,只当刚刚听见的声响是个噩梦,可她刚翻起茶杯,竟又是一声!



不是做梦?



像是从馆外传来的。



烛鸳小心蹭到窗前,平稳了呼吸,轻轻将窗机开了一条细缝,不发出一丝声音。

她住在笼馆的第七层,馆外街道看的清楚。



乌云遮月,只靠微弱星光引路。



她看见了一双挣扎乱蹬的腿拼命蹭在空无一人的街道。

那双腿的黑影被星光拉的好长,直接打到了对面死胡同的墙上,像是老树枯桠被飓风折磨抽搐挣扎!

麻绳勒紧的声音在万籁俱寂的半夜被放大了数十倍,随着那勒紧的声音越收越大,黑影陡然升高,然后如枯叶般坠落砸地,再也没有起来。

折断的脖颈无力地垂在肩头,两名带刀侍卫对望一眼,收起麻绳翻身上马。

马蹄跑的很快,不过眨眼便隐在浓雾之中。

而躺在地上的人,怒目圆睁,白雾浮上的他的双眼,吹散不开。





“曹大人?曹大人?”



曹忌如梦初醒,额上竟然冒出了虚汗。

他刚刚,他刚刚好像看见……竹帘外有血痕,就糊在那砖石上面!



“这种事,在所难免,请不要见怪。”



沈按台的声音听起来很遥远,可是仍能瞬间拉回曹忌的心绪,丝竹声和琵琶声的节奏突然快了起来,噼里啪啦地砸碎了圆月,拉扯着月色。紧绷的弦好像卡在乐师的指尖,像一柄弓箭蓄势待发。



可沈按台的声音还是那么不疾不徐,他慢悠悠地说着话,与那急躁的乐声仿佛合不上拍子。



曹忌在中间拉扯,端着一盏茶,突然冷汗涔涔。



竹帐外的呜咽好像一声接着一声。



只是融进了丝竹琵琶里,融进了沈按台低沉的话语当中,再没有一声,能清清楚楚地传进曹忌的耳朵。



曹忌恍惚抬头,双眼天旋地转,他看见那仙人白须长的厉害。



落在绛紫官服中央,干干净净。



真真的,好个干干净净。







华雀



无人,可独善其身。



这是赵父在病倒前说的最后一句话。




晌午,一辆马车从驿站出来赶往商行,车轮转动地很快,让马的四蹄都差点乱了步子。

商行逐渐恢复了正常运转,门庭若市。十几个掌柜聚在外厅梳理工作,还有十几家铺子的老板在核准商行纲要,赵老板大清早去了府衙,回来便把新一年的税务详情排出公告,顺便还要把去年落下的年终盘点一一核准。

到处都站满了人,到处都是算盘的声音。



马车停在拥挤的商行门口,已怀胎将近九月的赵夫人挺着大肚子艰难下车,面色不好看,手中紧紧攥着封信提着裙子走了进去,挤过拥挤的人群,越过掌柜穿过中堂,期间碰着的熟人与她点头,她也仅仅是礼貌性地笑了笑不多做停留,终于来到内厅在一干邻里乡亲的围簇中找到了说的口干舌燥的赵老板。



“来信了?”



夫妻二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向老板们道歉,表示要稍稍耽误片刻处理私事,说罢赵老板跟着赵夫人从内厅后门出去,几乎一路小跑过内堂花园钻进卧房内关紧了屋门。




“怎么了?”



华雀与赵明熙相对而坐,手中的两页信纸一动不动地牢牢固定在指尖,当落款读完,华雀看着赵明熙的表情,心觉是,出事了。



“朝廷清算到陇南,父亲病倒了。”



华雀试探接过赵家家书,赵明熙丝毫不避讳地让华雀看个详尽,这封家书不是赵老爷写的,但是大半篇幅涉及到老爷子,如今一家之长轰然倒下,已病了七八日,醒了睡睡了醒,一夜白头大抵如此。



“冯家竟然还没来得及进京就已经……?这太快了。”



华雀的指尖陡然冰凉,对面的赵明熙已经沉默不语。

两页纸所说并不太多,可赵明熙也能推测出个大概。赵家,乱了。

祖祖辈辈传下的基业,怕是要一朝被斩草除根,现在是分家的分家哭丧的哭丧。冯家前车之鉴,据说是赵老爷子晚间收到了冯老板的一只裂开的玉扳指后冲向了祠堂,仰天大笑三声,对着祖宗牌位说出了那句:




“无人,可独善其身!”



灵牌震动,全府惊醒,等赵夫人赶到时,祖宗牌位倒了一地,年事已高的赵老爷躺在十几座牌位下不省人事。




梅州的天变完,就该赵家的天变了。




赵明熙早有预感,可如今收到大哥的白纸黑字还是眼前恍惚,强撑冷静读了下来。

读到最后陇南落款,还有那赵家商印时,父亲那老泪纵横的脸没有任何预兆地冲了进来。

闭塞的牢狱,痛哭的老夫,举着半块玉佩。



“熙儿,你当真这么狠心,不要家了吗?”



“熙儿,倘若有一天,不是你,而是赵家遭了难,你是否愿意像今日我不远千里来救你一样来救赵家?”





会……



血脉相连,我岂能不姓赵啊。




赵明熙已来不及多想,他脱口而出便说自己恐怕要回陇南一趟。

他是老皇这一边的,多多少少能卖些面子出来,这两年他带着商行又是打知府又是折鲁辟,就算没有功劳也有忠心,朝廷能查出来赵家的底儿也能查出来他的心意。儿子回去救父天经地义,就算赵家没保住也不会让父母亲丢了性命,到时坐在家里收到一颗断了的扳指的人不是赵老爷而是他自己了啊。



他脑中飞速地做着打算,可抬头又一眼看见华雀的肚子,和他同样焦心担忧的眼神,忽地又难受起来。

偏偏赶在了这个时候,他又……怎么走得开啊?



“这里……还有一封你母亲的信。”



这一封信小些,被华雀塞进了袖口,没有陇南商行的印封口,估计是赵夫人自己寄出来的。

她递了过去,并不知道信中所写什么,所以在赵明熙迫不及待地打开时仔细观察他的表情。

赵夫人的信显然更短,很快便能看完,只是在赵明熙看到信中黑字的那刻,好像被字字刺痛双眼,眼眶忽地红了起来,读到一半已是泪水流出,目光呆滞,双手颤抖地难以冷静。哪怕上一封信怎么哭诉父亲一病不起,都没有这一封亲生母亲的口述来势汹汹。



母亲说,



不要回来。



熙儿,万事慎重,莫回陇南。

父母气数将尽,皆是天命。



华雀见赵明熙如此慌张便赶紧接过私信,满篇的不要回来,字字珠玑。

赵夫人原是个和蔼至极尽柔和之人,可在这信中却是句句刚强几乎歇斯底里。好像是身扛整个赵家,跪坐在病夫塌前,在一众混乱哭嚎之中提笔行书,落下的缕缕白发就成一封劝退家书!



可她越是这样说,就越是让人察觉出形势紧张!

母亲……母亲这是不想连累儿子一块死啊!



梅州暖阳和煦,反关陇南怕是已经黑云压城。

华雀背身披满春色,却心中打了个冷颤。

那晚赵夫人屈尊来到笼馆,诉说种种慈母心肠纯然一片,她是个好母亲,是个真真正正地好母亲。

赵家上下,短短一面,华雀只敬佩夫人一人。

眼下读信,更是心中绞痛,连着鼻梁都几乎酸楚。



赵明熙在面前失声痛哭,四页信纸轻轻落在地上,被刺眼地阳光照过去,连商印都变得模糊。



这就是大战之后的收尾工作了吧。



无人,能独善其身。





“你要回家。”


“什么?”



赵明熙痛哭流涕,听到华雀猛地说了一句顶着泪眼怔怔抬头,“你说什么?”



“我说,你要回家。”



华雀抱着肚子,她并不看赵明熙,害怕眼泪与他一同留下,趁现在两人中还有一人保持理智,华雀便要赶紧做打算。



“子欲养而亲不待,即便是无父无母的我,也不愿落得这样的下场。”



她一字一句地说着,任由对面的赵明熙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华雀之所以是华雀,不光是她得力可靠,更是她的大局。若一个人为了片刻安稳而毅然决然去舍弃一群人,她华雀不愿意做也不屑于做。

我所期望的,想得到的都有了,还计较这些做什么!

她也是为人母的人了,若自己的孩子义无反顾地拼了命回来那……



“走吧,我替你收拾行李,即便保不住赵家,至少……能把你母亲救出来。”



夫妻之间,同心同德。

当初一同留在梅州是。

现在同意回陇南救赵府,也是。







赵明熙第二日清晨便启程了,是华雀亲自送的夫君。

寒江冷雾,颇有些临别凄凉的味道。

钱叔摇晃的客船已在江边停靠许久,赵明熙站在岸头迟迟不肯上船。

他拉着华雀的手从昨晚开始就嘱咐了千百遍。



“我不在这段日子,可以先将商行关了你安心回笼馆养胎。”

赵明熙看了看华雀左右的烛鸳珍鹭道,“有大家在,我放心些。”




“快走吧,再念叨孩子的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胡说,胎儿哪里有茧子长?”



气氛总算缓和了些,华雀看看早已准备妥当的钱叔挣开了赵明熙的双手。



“走吧,你的父亲母亲,应该……也很想你。”



华雀摸了摸赵明熙的侧脸,轻轻拍了拍吸了下鼻子,许是江上风大,吹的她已睁不开眼。



“替我问声新年好。”



“嗯。”



再不舍,也该回去办正事了。

船桨划动,江水波纹一圈圈地打在岸头,那波纹越来越浅,越来越小,最后消失不见,远远看去只剩一叶小小扁舟中,小小的赵明熙站在船尾不停地高举双臂挥手。



晨雾来势汹汹,很快便将赵明熙吞没。

饶是如此快,华雀好似也不忍心再看一眼,船刚行至百米远她便转身离开。



“你在说什么?”



珍鹭追上步伐很快地华雀,她刚刚好像听见了华雀小声嘟囔了一句。




“没说什么,就是饿了,回去吃早点吧。”




华雀抱着肚子,面上不悲不喜地走向岸口外的马车。

烛鸳看着华雀的背影,再回头看向那空空荡荡的江面。

今早是顺风,船走的,太快了。



一路走来,三人沉默。

昨晚信誓旦旦要送走夫君,今早扁舟离岸之际,原来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畅快。



就像江上的雾。

没有急风骤雨凶残。

但怎么散也散不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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