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高兴,你能来看我的烟火🎆

笼鸟图鉴 - 贰拾伍


“姐姐,你说这世间男子在亲吻一个娼妓时,有没有一点点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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梧桐



春日栽海棠,这梅园啊,一年四季什么时节栽什么是最讲究。

徐阿嬷大早上就让十几个龟奴去城外拉海棠苗忙的是脚不沾地,嘴里叨叨说三月开春要拿个好彩头。

她站在院子中央抹了把细汗,拧完这个耳朵又去提那个的脑袋,气的站在天井发牢骚,“怎么都笨手笨脚的!一上午了才刚刚种好,这让我养多少个龟奴才合适啊?梧桐呢!死人不知道今天忙吗!”

郝伯乐不迭地奉上杯花茶,满脸堆笑,“哎呦您消消气,今天放榜,几个小子啊陪着梧桐去看榜了!”

日头高照,徐阿嬷的鼻尖都渗出了汗珠,她一挥手绢皮笑肉不笑,“他呀,指定考不上,浪费时间!赶紧麻溜儿叫回来干活!”

说罢差点把一碗花茶扔了出去,这推的郝伯倒退了好几步,眼看就要仰过去摔个四脚朝天,刚好被个从笼馆冲进来的小龟奴扶个正着!



郝伯扭头一看撸起袖子就要揪住这个小龟奴的衣领训斥,“嘿你这小子!还知道回来啊你,看老子不……”

他话还没说完,这上气不接下气的小龟奴满脸喜色,躲开郝伯招呼过来的手,高兴的一蹦三尺高对着楼上高喊。



“快出来!大家快出来!珍鹭姐姐快点啊,我要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



“什么事儿大白天的还不让人睡觉了还?”

“说的不好听小心姐姐我生气啊。”

在屋里睡觉的姑娘们被这楼下嘈杂声吵醒,一个个睡眼惺忪地出来,连衣服都没穿整齐。就是珍鹭也疲惫不堪,她昨天客人尤其多全是保佑高中的,这会儿已经累的四肢酸软,靠在凭栏上打着哈欠。

“说吧,什么事。”



那小龟奴一看珍鹭出来,喜色是又添了几分,简直是眉飞色舞手舞足蹈啊。

“珍鹭姐姐,你站稳了啊!听我说,梧桐中啦,哦不对是宋梧中啦!一甲第七!”



………………



他说完兴奋地等着大家的反应,可奇怪的是众人不但没有想象中的欢呼,还沉默起来,一个个眼神直愣愣地盯着他背后,他仰头张着嘴挠了挠后脑勺,环顾一圈后看向自己的身后。



是梧桐站在馆口。

他一袭新白衣,腰间系着玄色腰带,如同山水点墨,挺拔秀丽。

稚气的脸庞仿佛一夜之间显出棱角,目光炯炯气度儒雅。

这哪里还是个……龟奴模样。

简直是……

是宋举人啊!

生的比那来笼馆的书生好上千百倍!



兴许是反差太大,让各位姐姐都看愣了,手绢掉了,团扇也握不稳了,就连珍鹭都差点滑了一脚。



“梧……不是,宋梧?”

“哎。”梧桐有点不自在,难得腼腆,抬头对珍鹭笑了笑露出两颗虎牙,“是我。”




真考上了?

迟来的欢呼声终于想起,还没有哪个男人能得到笼馆姑娘们这么热烈的迎接,梧桐上一刻还站在门口,下一刻就花团锦簇地包围着被好多个姐姐们迎上了楼。



这中间只有一个人不是那么高兴。

当众人上楼后,她周身不免冷冷清清,连海棠树的阴凉都不愿意分她一寸。



“阿嬷!好事儿呀,这梧桐成了举人,咱们笼馆以后多条路子,能得到举人老爷的照顾了!”

郝伯还端着花茶,抻着脖子使劲儿往楼上瞧,恨不得也立马上去凑凑热闹!

“蠢货!”

一盏热茶被打翻在地摔个粉碎,徐阿嬷冷笑一声都懒得看郝伯。

“他会照顾我们?你是在做梦吧?”

“怎……怎么不能?他可是咱笼馆的人啊,没我们供吃喝,他能活到现在?”

徐阿嬷笑的更瘆人了,她摇摇头看向郝伯觉得他是真傻。

“你知道一甲七名是什么含义吗?梅州自古有不成文的规定,乡试甲榜的第四名至第七名是梅州官员举荐的名额!”

“那,这又如何啊?”

“梅州官员才有几个!用指甲盖都能想得出是谁举荐的这小子!”




“哎呦梧桐,不对,是宋举人,你可真是姐姐的好弟弟啊,怎么这么厉害呀!”

“来来来嗑瓜子,你跟姐姐说说,是如何妙笔生花的呀,可谓深藏不露呀~”

“我就说嘛,梧桐从小就不是个凡人,小小龟奴变举人,泥鳅都能越龙门啊!”

十几个姑娘围着梧桐,香粉手绢都盖在他的脸上,让他都喘不过气,一身白衣都能沾上胭脂。

那位让泥鳅越龙门的珍鹭先生偏偏什么话都插不进去,只坐在外围一个劲儿地笑替梧桐高兴。

华雀瞧见后向烛鸳使了个眼色,“行了行了啊,咱们都腾腾地方,怎么着,也得让师徒俩交流交流啊。”

大家伙一听才晓得过来,面面相觑一番忍不住偷笑,难得体谅珍鹭,挪地方的挪地方,抬腿的抬腿,刚才还是挤得满满当当的屋子,瞬间就只剩下梧桐和珍鹭两个人,面对面坐着大眼瞪小眼。




“噗……”珍鹭憋不住笑先捂着嘴乐了出来,捂着嘴巴笑颜盈盈地看向梧桐,“行啦别绷着啦,谁还不知道你,装斯文。”

这话说完梧桐终于松劲儿,他如释重负直扯了扯过紧的领口,“可憋死我了,我都不知道中了举人还有新衣服穿,这身长袍可真别扭,走路都得抬头挺胸。”

“要不然怎么说是白衣书生呢,这是传统。”珍鹭说着帮梧桐掸了掸袖口,是怎么看怎么合适。

“合适什么呀,这袍子都短了半截,你看看。”

梧桐把腿抬到珍鹭面前,珍鹭照着人脚脖子就来了一拳,“好了啊,知道你身量高,快别显摆了。”

哪里来的显摆,这一路从城门口放榜走到笼馆,梧桐是心绪平和可架不住百姓激动,大家都对这个小龟奴变身成举人的戏码的主角好奇,光围上来揪他头发的人都有五六七八个。



“我清楚自己是什么水平。”梧桐放下腿给珍鹭倒了杯茶不免有些严肃,“你可知这榜四到榜七有什么说法吗?”

“什么说法?”珍鹭虽学问还行,可这官场的暗面她没有徐阿嬷知道的多。

就连梧桐,也是今天放榜了才知道有这么个传统。

“梅州的榜四到榜七,是上面的官员举荐的名额。”

举荐?

梅州官员不多,珍鹭听完这项传统不用捋就知道是谁了。

“曹忌?”

他虽被贬职,大小是个镇抚司,在为数不多的权利里总还有个举荐的名额。

梧桐点了点便不再说话只顾闷头喝水,珍鹭看他这样以为是失落,失落自己不是靠真才实学,而是靠关系走的后门。

“你切莫多想,官员举荐也是要看考卷的,如果你答的不好,举荐也不会通过的。”

“我明白。”梧桐放下茶杯总是有心事,珍鹭说的这些他早在回来的路上就想通了,他现在不纠结于到底有没有走后门,而是另外要紧事。

“我只是想弄明白,曹忌,为什么要选我?”

为什么三个字咬的尤其重,要说是曹忌认识他才举荐他,那梧桐是一点儿都不相信,这些官员无利不为,就是曹忌,也只能说他在这浑水里是相对干净的一位而已。

梧桐已经做了决定,这举荐的事他不能糊弄过去,一定要找曹忌问个明白。






曹忌



曹忌料到梧桐晚上回来,正好他最近休沐,也有精力会会这位新晋举人,看看自己的眼光到底有没有问题。

梧桐是没想到来曹忌的府邸是这么顺利,对方好像一早料到,门口的侍卫一路就将人引到了内厅,上完茶后曹忌就着一身便装走了出来。

不应该都是茶放凉了人才出来吗?听说赵明熙上次找黄慎之就是如此待遇。

想到此处梧桐更是没有受宠若惊的感觉,反而是更加坚定自己的想法。



“是来答谢吗?如果是就不必了。”曹忌毕竟是行伍之人,说话做事利索三言两语就打发了虚情假意的寒暄,“军中不讲这些,大家各凭本事罢了。”

向来从小就是个驴脾气的梧桐当然也不是答谢而来,他看了眼曹忌就知此人不喜欢这套,也就落得自在直接问了,“为什么要选我?虽然梅州城大部分的酒囊饭袋,但比我学识好的也不在少数,你不选我也可以避嫌,落个刚正不阿清廉的名头。”

梧桐说这话时自始至终都没有落座,倒是曹忌坐在上座终于抬头意味深长地看了梧桐一眼,“我没想到,你倒是很适合官场。”

在此之前,曹忌只觉得梧桐是个只凭一股蛮力往前冲的不知天高地厚的臭小子,可是他刚才一席话,分析的还挺到位。

是有官员故意彰显清廉这么做了,可他曹忌不是。



“我选你,是因为你合适。”

曹忌的脊背挺得很直,即使休沐在家也恪守军中的习惯,虽是坐着也有些压迫感,“你跟如今知府一样又不一样。”

“比如?”

“比如你们喜欢的是同一个姑娘,但你们的性格又截然相反。”

即使曹忌气场再强,梧桐还是听笑了,他没想到表面上凶神恶煞的镇抚司还挺关心举人和知府的桃色事。

听着梧桐的笑声曹忌也没有生气,他指了指椅子让梧桐坐下而后道,“黄知府如今是什么做派你应该都清楚,如果我手握名额再不推上去一个性子烈的,这梅州城恐怕就是一汪死水了。”

冠冕堂皇。

这是梧桐对曹忌这番话的评价,如果让旁人听了,大概都会觉得他镇抚司忧国忧民心系百姓,可他曹忌,说到底终究是个官,没有心中的算盘他是不会空口算账的。

梧桐没有说话,这是曹忌没有料到的,他轻轻蹙眉,“怎么不说话?”

“镇抚司可以不用把话说的那么漂亮,你若觉得自己府邸隔墙有耳咱们大可以换个地方谈。”梧桐抹着杯沿还是没有喝那盏茶,“不过眼下这个情况,大家都放到明面上了,所以也不必提防别人了。”

曹忌真是越看这小子越觉得小看了他,以前披着龟奴的皮跟在珍鹭后面像个乱咬人的小狗儿,可交谈几句才发现,他本身并不是如此。

他想被说中了心事,只能喝口茶佯装掩饰,梧桐见曹忌没说话,自己便接着往下说了,“镇抚司举荐,是无形中给我画了队伍吧,让我来搅乱如今风头正盛的知府,你好有精力应付亲王团练的步步紧逼。”

说的很对,但过于直白。

曹忌砰地放下杯子,以为是要发火,但下一刻倒是笑了,就是连笑都不是亲切和蔼。

“我说过,你是个混官场的料子,但有些话不要明面说。”

“曹大哥,我敬你往日对笼馆还算尚可的份上叫您一声哥,刚才的话也只是对您说,站不站队,分不分党我实在没有兴趣,这些所谓官场规则只会让我这个初出茅庐的举子乱了阵脚,我努力读书不是贪图什么荣华富贵,说句丢人的话,我读书就是为了自由,能让我脱了龟奴的皮让我干什么都乐意,所以……”梧桐吐出一口气没了刚才的剑拔弩张的相互试探,十分诚恳地看向曹忌,“所以我不会为你做什么,但如果黄慎之错了念头,不用你说,我也一定会反咬回去。”

这就够了。

对曹忌来说,这就足矣。

他不指望梧桐能跟他为老皇拼出条血路来,但他十分需要梧桐这一份没有任何杂念的理智。

在曹忌看来,如今不管是亲王世子还是鲁辟和他已经因为被党争折磨的失控,如果有这么一个中间人帮助自己,那么梧桐就是最好的选择。



“宋举人,我不会为难你,日后你走自己的路,这个举荐就算是值了。”

曹忌以茶代酒向梧桐示意,短暂试探下来梧桐也终于摸清了曹忌的心思,他笑了笑还是举起了自己面前的那盏茶,虚空与曹忌碰了碰一饮而尽。

此事按下,还有一事梧桐今晚来是一定要反应的。



“对了,不知道大人是否晓得军中买姑娘的传统?”

曹忌当然知道,说实话这是老传统了,最开始是抚慰边疆战士的,后面不知道怎么回事慢慢变了味道,让州府军也效仿过来,这是朝廷明令禁止的,老皇身体康健时处罚了许多,如今老皇病重,这类风气貌似又有了抬头的趋势。

“怎么了?”

“鲁团练要买笼馆的姑娘。”

“你说什么?”

曹忌蹙紧眉头,鲁辟现在风头无两是亲王身边的红人,他是没想到这个人这么早就开始挥霍享乐了?军饷有限,黄慎之是让鲁辟顺了多少钱,有钱发红包,还有钱买乐子了?

看曹忌的反应梧桐也有些意外,“你不知道吗?”

曹忌摇了摇头,他这几天被休沐在家,有这种事他当然一概不知。

看曹忌这样子怕不是装的,梧桐也就老老实实地说了,“买的姑娘里还有华雀,您想想办法吧,徐娘现在限制姑娘们的出行,也只能我把消息放出来了。”

竟然还有华雀?看来今晚还得再去找一趟赵明熙了。

曹忌穿上外袍送梧桐出府,再去牵了一匹马准备连夜把消息递出去,他这个镇抚司已经没有话语权了,但这事无论如何得让赵明熙知道。

可他刚跨上马准备挥鞭时,一队人突然出现在冷冷清清的府邸门口。

来者衣着华贵,举止有礼,从头到脚拿捏着范,这一看便是……



“镇抚司大人也要出门啊,正好,世子请您去府上小叙。”





世子



鸿门宴。

不见刀枪剑影,却是实打实地谈崩了。

世子坐在轿中一言不发脸色阴沉地回别院,旁的跟车的人大气都不敢出一下,眼下怕是只有进了别院看到欢鹂姑娘,世子才能变脸了。

底下伺候的人其实都觉得世子与亲王长得十分像,尤其是生气的模样,都是一样的令人胆寒,即使他们父子二人不睦已久,但到底是亲生的,有些地方还是通的。



而最令人惊惧的是,今晚父子二人脸色都黑的能滴出墨汁,这让大伙儿看了不免多瞧曹忌两眼,也只有他这个活阎罗能从世子府面不改色地走出来。



轿中的世子闭着双眼紧皱眉头,他在回想曹忌今晚跪在底下的模样,不禁憋闷。

为何突然请曹忌,这是亲王临时做的打算,一切都要从曹忌突然动用举荐名额开始,只不过荐了龟奴,可世子不傻,他一眼就知道曹忌这是在为自己铺路。龟奴掀不起风浪,可是他曹忌的这份不死心是让亲王勃然大怒。

怒火烧过后,老亲王又有了新的打算,眼下鲁辟居功自傲日后难免留下祸根,拉拢曹忌为抗衡也为不得已而为之。

大家都是官场沉浮多年,那些个流芳百世的好官一百年才得见一次,如今的官员大多利益趋势,况且曹忌也不是个绝对干净的人,早年为老皇做事,手上不知染了多少亏心的血,晓之以情动之以礼,总能收过来。



“本王知镇抚司多年鞠躬尽瘁杀伐无数,要不是厌倦了边塞生活,也不会甘愿屈居于州府镇抚司一职。”

亲王金面,可遇不可求,曹忌跪在底下甚少听闻亲王亲自露面接见,今晚小摆宴席怕是藏着明枪暗箭。

曹忌不敢多言,只能附和试探,生硬地说些不痛不痒的客套话。

“镇抚司就不必紧绷了,我与父亲都知你的为人,不是那般虚伪。”

今晚世子作陪,冷冷开口。

曹忌听着估摸怕是已经父子连心了。也是,到底是亲生的,不想着自己老爹,难道还一拍两散吗?

见镇抚司迟迟没有开口,亲王也就顺着自己儿子的话说下去,“不错,边塞风烈,不是刮给阿谀奉承的人听的,镇抚司事迹本王也听过一二,那些鲜血淋漓鬼魂哭嚎不说你,就是我听了,也为之胆寒夜不能寐,所以不知镇抚司多时的头疾可好些了?”

曹忌的太阳穴突突跳了两下,惊觉亲王竟然调查的如此彻底,连积年旧疾都知道。

在笼馆时烛鸳就发现曹忌不怎么睡觉,经常一个人坐在外面发呆,其实有时并不是在想事情,而是头疾发作根本睡不着。

亲王一针见血说出了他旧疾诱因更是让曹忌警惕,他确实一闭上眼就感觉有人来提刀索命报仇。

见跪在地上的曹忌手指松动,亲王看了眼世子,后者唤人在曹忌空空的座位上斟了杯御赐琼浆。

帘帐外的乐师弹的是高山流水,余音绕梁。帘帐内的曹忌是如芒刺背,身形晃动。

世子说的每一字都好像打穿了曹忌的脑袋,让一曲高山流水都走调弦崩,刺破了鹅黄帐子。



“值得吗?大人。被忠诚所累失了心魔,哪怕丢掉性命也在所不惜吗?我与大人短暂相交过,深知大人不是那般冷血无情之人,试问哪个将士在配剑初初不是为了天下苍生,不是为了保家卫国,可十年沙场走过,徒留下的只有满手鲜血罢了。当初魂牵梦萦的理想不复存在,剩下的只有午夜冤魂索命,这个时代大浪淘沙,淘出的不是英雄,淘出的是面目全非的鬼罢了!”世子不知为何,说的激动突然剧烈咳嗽起来。

琴声戛然而止,亲王侧目,就连曹忌也错愕抬头看向世子,隔着好大的圆桌,曹忌看世子的脸模糊,但听此番话,是说给他听的,更想说给自己听的?

就是亲王,好似也听出了个中滋味,儿子情急之下的咳嗽听着刺耳,他连忙打断,正色看向曹忌,“镇抚司,我相信你不是那见风使舵的官场之人,那种人……”亲王笑了两声,不知怎的脑海里突然出现了鲁辟的脸,“那种人是最能适应且活的舒坦,看你整日郁结,就知不是。”

高山流水再度弹起,乐师素手挑弦,已入化境。

亲王坐于高山之巅风姿绰约,也想请流水入瓮。



“本王这里有两个偏方可供曹大人治疗头疾,不知大人能否一听?”



平日如钢刀般矗立的镇抚司,今夜弯腰几乎匍匐在地,将脑袋磕在冰冷的石砖上,“微臣,洗耳恭听。”



“一,放弃执念,转入他门,方可让郁结消失。”



头疾好似又发作了,曹忌的脑门都爆出了青筋,他额头上渗出的汗珠砸在手指上,他十指用力,关节发白的让在旁伺候的侍女都瞧见了。

亲王见曹忌反应如此之大,于是施施然开口,说了第二个方子。



“这第二,凡尘事物皆可抛,不理人间事,高坐闲差阁。”



这是亲王退一步的说法,他知道以曹忌的性格不可能轻易倒戈,那干脆让他什么都别做,哪里都不站,就此收手,以后也不会亏待他,官职俸禄都留着岂不快哉?亲王眼力毒辣,他早看出曹忌有退出官场争斗的念头,这一点连曹忌自己都没意识到,亲王今夜请他来,就是点拨一二的。

果然切中了要害,打中七寸。曹忌头疾发作已经不能正常思考,他耳边一会儿是鬼魂哀嚎,鲜血喷溅。一会儿又是亲王的循循善诱,口吐毒信。

他几乎是要趴在地上抱着脑袋无处可逃。

世子的声音简直是紧紧勾着他的理智。



“镇抚司,放过自己,这病就有得治。”



他征战十年到底是为了什么?难道辛苦经营,最后落得是满身鲜血和顽疾吗!

琴声急急,拨到高亢之处,突然落音!乐师食指渗血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眼前明晃晃的金灯终于有了模样,照清了亲王和世子的脸庞。

曹忌抬头,看见的是金光闪闪的龙座和垂垂老矣的九五至尊。



“恕微臣斗胆之言,亲王赐的两个方子,皆不是微臣的良方。”




他们算对了每一步,但偏偏低估了曹忌对老皇的赤诚之心。

曹忌起身,面对脸色骤变的父子,不卑不亢地行礼,接着转身掀帘而去,那明晃晃的金灯下,坐着被华服包裹的世子仍不甘心地问,“大人,当真不可能吗?”

晚风呼啸而来,吹鼓了四面鹅黄金纱,待风散帘落后,徒留空荡荡的石廊。



“愚忠!”

亲王摔杯,众人跪叩。

“是我高看他了,没想到竟然是个愚忠啊!”亲王面色发狠,盯着曹忌的去路已没有刚才的和颜悦色,“这样的人,到死才会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死。”

断弦没有生气地躺在地上,一首假意高山流水终是没有弹完。

世子守着一桌山珍海味被宫灯照的璀璨只觉得晃眼,身侧趋近于暴怒的父亲开口,语气低沉,冰冷的像脚下的石砖。



“留不得了,找机会吧。”



世子眉心一跳,闭上了双眼。



“孩儿明白。”







赵明熙




有很多人问过赵明熙,为什么痴心一个花楼女子。

赵明熙每次都只是摇头,说大概是疯了吧。



就连曹忌也问过,当他看见赵明熙双眼无神,木讷地让账房把他所有的股份提出来去给华雀赎身时,曹忌难得犹豫。



“我……能问问你,为什么吗?”

“疯了吧。”



晚上曹忌提灯赶马来商行时,赵明熙还在点帐,本来曹忌出现他还挺高兴,连把人请进屋里,“再等我一会儿啊,完事了咱俩去吃宵夜。”

宵夜不必吃了,曹忌并没有坐下,看着赵明熙继续打算盘时出手按住了他的账本。

“鲁辟要华雀。”



靠近的烛火差点燎了赵明熙的眉毛,他猛的一哆嗦,曹忌收回了手。

“我带个话,你想想吧。”

曹忌从世子府出来后直冲赵明熙的商行,他如此着急其实根本没有指望赵明熙能救华雀,这本就是个死局。

娼妓命贱的话也是实话。

他只想让赵明熙有个心理准备,这段日子,如果舍不得可以过去看看……



“你怎么能这样想?”



赵明熙猛地合住账本,背对曹忌坐着。

“她们的命就不是命吗?就活该送到军中宰割?”

他微微侧头,脸颊有一半都隐藏在了烛火的暗面。

“曹大人,你为官数载,可能已被官场沉浮蹉跎的麻木谨慎,我不怪你。”



曹忌不语,只看赵明熙站起身,深吸了一口气,长袍垂垂立的笔直。

“可我不一样,我有的是精力去拼去抢去搏。”



“以前烛鸳你救不了,现在华雀我一定要救。”



曹忌皱眉,看赵明熙双肩紧绷察觉出了不对劲,想拦住可人已走了出去。

“干什么?”

账房的算盘打的震天响,一千两雪花银从柜子里倾泻而出,在旁人看来是沉甸甸的富贵,但在赵明熙看来无疑跟冬日落雪没有两样。

“你疯了吗!”



一千两的赎身银,就算是达官显贵也要斟酌再三才掏出来,赵明熙虽为商行会长,可在黄慎之上任那刻开始早已名存实亡,这些辛苦积蓄说抛空就抛空吗?



“银子花的值,才有价值,这次……”赵明熙咬着牙满匣的银锭子,“这次,是最值的一次。”



他或许不是个好商人,但肯定是个好人。



曹忌无话可说,无可评判,他做不到像赵明熙这般“冲动”,也做不到梧桐那般“鲁莽”,他什么都做不到,最多能做的只有搭把手。



“骑我的马吧,快一些。”







“今晚天气不好啊,春风太大,吹的扰人。”

华雀对镜梳妆,很久没有梳洗上妆了。

点绛唇,豆蔻甲,孔雀绿长裙上身,还是那位笼馆四绝之首。

徐阿嬷坐在华雀身后,将一支金钗挂在她的乌发中间,金坠步摇落在凌厉眉间,恍若隔世。

就连徐娘也不禁感叹,华雀,是她培养出的最优秀的姑娘。

如今要被她亲手送去鲁辟那里,绝对是最好的选择。



就让你生命最后再燃烧一点价值吧。

送给团练,是最好的选择。



华雀在铜镜里看到徐阿嬷的脸已经接近扭曲,她不笑,徐阿嬷便逼着她笑,两根细长的手指带着胭脂色的指甲划过华雀的侧脸,勾起她的嘴角。

“我知道你不高兴,可那又怎样,掀起再大的风浪,娼妓也只能是娼妓。”

华雀侧目,春风吹开了纸窗,将她们的发丝纠缠在一起。

“你不怕,我杀了鲁辟?”

“你不敢。”

徐阿嬷扼住华雀的下巴,已经捏住了她的命门。

“你不敢拿笼馆来堵。”



今日的鲁辟,可不是昔日的周老板。



华雀能做的只有努力活着就行,这点徐阿嬷倒是跟大家出奇的一致。

只不过一个为了命,一个为了钱。



“你好好听话,兴许我还能顾念十几年的情份!”

脸颊被人扳正,徐阿嬷粗鲁的上妆,她看着华雀的脸眼神中都是泄愤之情,折腾了这么久她终于可以让华雀有不得反抗的机会,一定要抓住……肯定能抓住!




“阿嬷!外面……外面闹起来了!”

徐阿嬷额头一紧,或许是刚才太过专注,香粉盒竟然摔在了地上,她推开华雀冲了出去,站在梅园石桥上一眼就看到了抱着匣子往楼上跑的赵明熙!




来了,还是来了!




“赵明熙!”




徐阿嬷双眼充血,她好像早就算到了这一天,惧怕这一天,赵明熙的出现就像是她路上那又臭又硬的绊脚石!

已没了往日礼数的徐娘,高声呵斥,推搡开一众喝的烂醉的客人,胸膛剧烈起伏,直指赵明熙,“给我抓住他!”

郝伯得令,领了七八个身强力壮的龟奴冲上去,有的环抱住赵明熙的腰,有的抱住他的腿,大家心里都清楚,拦住赵明熙,滚滚白银便会从天上落下来!



“赵老板,别在执迷不悟了。”郝伯勒住赵明熙的脖子,自己的脸也憋成了猪肝色,“你模样家世样样不差,何必执着一个花楼女子,求您高抬贵手,放笼馆一马,也放自己一马!”

赵明熙被七八个壮汉牵制,已然透不过气,他挣扎在楼梯口,满匣的银子怕是要抱不住了!





“我放笼馆一马,谁放华雀一马!”




砰!



匣子被扬在半空中,好像是百宝箱被抛向了笼馆顶层,所有人都抬头看着,姑娘们出了厢房,烛鸳珍鹭抬头,客人们忘记了喝酒,曹忌下马刚刚赶到。

短短一瞬,就像一个时辰。

他们能看清那匣子的纹路,翻滚的轨迹。

直到木盖咯哒一声打开,时间的流逝瞬间恢复了正常速度。

那白花花的碎银如同瀑布倾泻而下!

是高山之巅的水柱,是从云端直下三千尺的飞流!

晚风急啸!吹散海棠花,如血绚烂的花瓣交织银光闪烁的凡间俗物,一起荡下!



所有人都看见了,徐阿嬷看见了,华雀,也看见了。



她们当中任谁都没有看见过这么多的现银,就连曹忌,也没有。

什么才叫黄金雨啊!




赵明熙气喘吁吁地附身看着坠地的银子,还没反应过来时,郝伯招呼着龟奴务必要将赵明熙拿下。

“放开他!”

“华雀!”


孤高华贵的孔雀重新出现在众人面前,她仰头看着赵明熙,一如他们初见时的模样。

徐阿嬷声嘶力竭,她按住华雀的肩膀,高喊抓住赵明熙。

可龟奴们却不敢动了,他们看见了馆口身穿官服的镇抚司,实在是……不敢动了。



曹忌来了?

好啊,一个两个都来了!

真是热闹。



徐阿嬷咬牙切齿,生吞了曹忌的心都有,可就在她分神的刹那,赵明熙开口了。



“我要赎身!”

赵明熙一手指满地雪花银,一手指头顶明月启示。



“我要赎华雀的身,一千两白银绝无弄虚作假!”



一千两啊。

谁都没想到赵明熙能拿出来。

华雀也没想到。

她屡次拒绝赵明熙,压根就不会相信他能把家产拿出来。

因为她见过太多次了,男人都是嘴上说的好听,可一见到真金白银,就什么都退了。

她没想到。



那些看客都觉得赵明熙疯了,是疯了心智,才把沉甸甸的银子交出来。

所有人仰头看着站在高阁,背对明月的赵明熙,话头像卡在喉咙说不出来。

只有章大爷,那个第一次跟赵明熙搭话的老客人,急急走了出来直拍大腿。



“哎呦,孩子,孩子啊,不值得!你不知道华雀的过往吗!”




“我知道。”




“你知道自己已深陷泥潭了吗?”




赵明熙吸了吸鼻子,声音颤抖,“我知道。”




“那你可知自己在干什么吗!无论今后突生变故也要执意如此吗!”




赵明熙看着海棠树下的华雀,看见了华雀第一次站在他身后帮他解围,她递给了他手绢,她一晚上没睡着,她总说我相信你,她总在自己失意落魄时出现,她比自己大很多,那又怎样?

她不是娼妓,不是任人宰割的姑娘,她是华雀啊!



“执意如此。”



赵明熙一字一句,说的掷地有声,“我知道,你会说我不稳重,太冲动,年纪轻轻想一出是一出,可倘若我稳重自持,老练城府,我们恐怕压根就没有交集。”

他站在凭栏处,不似前几次的信誓旦旦,这些话都是笑着说出来的。他不怕华雀生气,只怕自己什么都没有说。



“我不是乘人之危,在紧要关头强迫你答应我,但我觉得有些话再不说,就再也说不出了,华雀姑娘,今日千两为聘,陇南赵家幺儿明熙,虽不是顶天立地好男儿,也无建功立业的好本事,但守得几家盐铺也能养活自身,今夜众位看客姑娘作证,镇抚司作证,明月海棠作证,我赵明熙……”

赵明熙咬紧嘴唇,众人替他捏紧了拳头,为之动容。

他的回答,他的决心,明月昭昭在今晚都看清了。

满地的雪花银照出了一个男人的真心。




“我赵明熙,愿求娶华雀,结为发妻。”




十五岁时华雀想过自己能被明媒正娶。

二十岁时华雀奢望明媒正娶。

二十五岁时……便不念了……




“华雀,华雀,你想想以前,你是怎么被抛弃的你忘了吗!”

徐阿嬷一把扣住华雀的肩膀,歇斯底里。

“那些个难熬的日日夜夜要了你半条命你都忘了吗!前路的火坑还要跳两回吗!”




“这世间,金钱比情爱靠的住啊!”




赵明熙提着一口气,他等待着华雀的拒绝,徐阿嬷字字诛心,无不是警告着华雀。

理智如华雀……

怎么可能呢?




可是,我如果愿意再跳火坑呢?




华雀哭了。

像她十几年前。

她拱手把攒下的银两交付给那位客人时的那样,哭了。




她不想再坚持了。

为什么娼妓,就一定要做到口是心非,心中无情。

这世间女子,再蹉跎,就不能奢望一次吗!



她站在满地碎银中间,落花爬满了她的裙摆。

华雀甩开了徐阿嬷的双手,哭的泪流满面。




“赵明熙,你不要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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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姐夫专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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