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高兴,你能来看我的烟火🎆

笼鸟图鉴 - 贰拾捌



“姐姐,你说这世间男子在亲吻一个娼妓时,有没有一点点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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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鹂



欢鹂一夜睡的并不踏实,许是初初有孕的缘故让她身上累的很,阿茴出去送大夫没一会儿欢鹂便睡着了。

只是这一觉是噩梦连连,梦见了好多个死胎,她一个人抱着青紫色的死胎站在满是浓雾的别院里不停地哭不停地跑,等跑到大雾散去视线恢复清明时,呈在眼前的竟是一池子的死鸟,全是黄鹂,翻着白花花的肚皮泡在臭水里,双翅上沾满了青苔,鸟喙沾血。



她尖叫一声惊醒,翻坐起来惊觉天色青灰,已是卯时刚过,轩窗外恰似梦中大雾盈天。

欢鹂揉了揉眼睛,定神清醒喘匀了气息,觉得这梦实在不吉利,好像处处暗示自己别院不是福地。

她不由想起阿茴,前些天还说要把阿茴送出去,看来得抓紧了。



“阿茴,阿茴?”



欢鹂不想夜长梦多,趁着她现在还有精神,赶紧跟阿茴商量一番叫她给娘亲写封信好准备准备。可她唤了几声也没个人应答。




“睡这么熟嘛?太阳可要晒屁股咯。”




欢鹂一向都拿这话吓唬阿茴,每次她都披头散发地从小厢房里冲出来连鞋都来不及穿,怎么今天这么反常?

等欢鹂坐在桌旁到了杯冷茶润喉还是没人应答,她只好起身去主屋旁的小厢房去叫人。



“小阿茴,姐姐跟你说点事,说完再睡好不好呀。”



她蹑手蹑脚地推开房门生怕把小姑娘吓着,可她踮着脚尖走到床边竟发现帘帐都没落下,床榻一尘不染!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赖床小姑娘竟然能起个大早?



欢鹂在床边站了会儿寻思小阿茴大清早不睡觉能上哪儿去呢?

不会是因为自己怀孕去炖什么补品了吧?想起昨晚阿茴那一脸紧张模样欢鹂便觉着估摸的没错,她先回房披上外褂出去寻阿茴,补身子不要紧,先把当紧的事儿说了她才能安心养胎。



推开两扇门,冷气扑面而来,园中白雾弥漫地跟梦中一模一样,春树的枝叶都变成了张牙舞抓的黑影让欢鹂抱着肩膀打了个冷颤直跺脚。

昨日华雀大婚有多晴空万里,今日就有多坠坠乌云。

天气不好,连带着欢鹂的心情也跟着烦躁起来,她拢着褂子匆匆走进白雾中开始喊阿茴的名字,越喊越急到最后简直是扯着嗓子喊。

可阿茴两个字只回荡在冷气中,一声低于一声好像被浓雾吸了进去。

欢鹂冷地直跺脚,她跑上了湖心的石道,青石的凉意简直刺进了她的脚心直冲她的天灵盖,让太阳穴都涨的发疼。



“阿茴!阿茴!快出来啊!”



欢鹂喊的声嘶力竭,梦里的景象慢慢与现实重合,她感觉自己的心冲到了嗓子眼,只顾闷头向前冲,等冲到大雾散去的地方,白雾飞上了青灰色的天空,露出了一片池子。



阿茴,睁着双眼,仰躺在池中央。



像翻肚的黄鹂。




“啊!!!!”




早上天还蒙蒙亮时,别院所有奴仆都被一声猝不及防的尖叫声惊喜,他们撒着鞋子冲了出来便看见那个娼妓跪在湖中央的青石上抱头发出凄厉的尖叫,他们再将目光向前延展,赫然看见有一具死尸飘在满是青苔的水池里!




“死人了!有人溺水啦!快去捞啊!”




和府上下会游泳的几个小厮都扑通扑通跳了下去,等把人捞上来放在岸边时,脸已经没有半分血色。



“阿茴!阿茴!”



欢鹂不顾众人阻拦直扑倒在阿茴的尸体旁,她竖起一根手指颤抖着放到鼻尖去探,冰冰凉凉。

死了……

死了?



“阿茴!阿茴你醒醒,我是姐姐,你听到了没?快说话啊你说话啊!”



往常那个叽叽喳喳,连吃饭都要讲话的小姑娘此时紧闭着嘴,只瞪着一双瞳孔涣散的圆眼望着青灰色的天空,天空弥漫大雾,她连太阳都看不见了。

热泪汹涌冲出眼眶,欢鹂推开那些人的手一把抱起了她的小阿茴,眼泪如决堤泄洪淌在阿茴的身上,也暖不了在池里泡了一夜的双手。

欢鹂如同疯癫中邪一般抱着一具死尸在池边嘶吼,“不要碰她!去叫郎中来!”



“姑娘……人……人已经没了啊。”



“你胡说!她还有气,叫郎中来!快去啊! ”



“你们都不要碰她,都别碰她。”

欢鹂语速极快,她上下唇打着磕绊紧紧抱着阿茴,惊恐地看向头顶每个人的脸庞,黑漆漆的全都是一副模样,浓雾在他们的头顶盘旋不见日光。




旁人只道她是疯了,可欢鹂自己却不相信,她搓着阿茴的双手祈求捂暖就能让人醒过来。

但她搓着搓着就发现阿茴的手紧紧攥成一团,圆圆鼓鼓地好像是有什么东西握在手里。

因为在冰湖里泡的时间太久了,五指已经僵硬,欢鹂抱着阿茴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把那小小的手掰开,蜷缩的五指伸展,赫然露出的是一个金穗锦袋!



这金穗锦袋是……



“哦,我赐给黄知府了。”



那天烤火时,世子清清楚楚对她说,赐给了黄慎之。



是这个锦袋!



欢鹂与世子朝夕相处一年有余,她怎么可能不认识!宫里的绣工精良绝无仅有,怎么可能会有一模一样的!

黄慎之?黄慎之他昨晚在别院!






世子听闻阿茴溺毙,大清早从亲王府赶了回来,进屋看见欢鹂时,人蜷缩坐在太师椅上双眼已经无神了。

他看见欢鹂盯着一块空地发呆,双手捧在脸颊两侧,正用食指与中指的指甲在抠自己脸上的那两道伤疤!

好不容易结好的疤已经被她抠破了皮,星星点点的血珠眼看就要沾染在指尖!




“欢鹂!”




世子跑上前抓住欢鹂的两只手,对方看到他也只是淡淡瞥了一眼,一声不吭。

他刚回来时经过园中看到了阿茴的尸体,世子也心中不忍,更何况欢鹂?他生怕欢鹂做下了病,赶紧半抱住人拍着欢鹂的脊背。



“好好的,想哭便哭吧,阿茴失足落水这是始料未及。”




失足落水?




欢鹂猛地推开世子,怒瞪泪眼咬牙切齿,“阿茴是被人害死的,不是失足!”



谋杀?怎么可能呢?

世子听着欢鹂斩钉截铁,不禁匪夷所思,他蹲在欢鹂面前询问,“害死?被谁害死的?”



“黄慎之,你的好知府,黄慎之!”



世子握着欢鹂肩膀的手猛的抽回,他站起身来不禁发笑,“怎么可能呢?黄知府害一个小小的婢女做什么?”

欢鹂料想到世子会否认,只是没想到他这么维护黄慎之,她站起身来一步一步逼近对方,仰头看着他僵硬无措的脸庞,“我只问你,他昨晚在不在别院?”



“他昨晚……”

在的。

昨晚他叫黄慎之与刚回梅州的鲁辟前来谈话,谈过之后他自己就先行去了亲王府……

可是,世子低头猛地对上欢鹂的双眼,那一句在却是怎么都说不出口。

欢鹂见世子支支吾吾便知自己猜的没错,不光在!而且眼前这个男人竟然开始偏袒,黄慎之是他的得力干将啊,他怎么可能会承认!



“他在?对不对?你说啊!”

欢鹂歇斯底里揪住世子的衣袖,被后者慌乱扯开,他反握住欢鹂的手,“听话先休息一下我们再从长计议,就算他在你又怎么能肯定是他杀了阿茴呢?这没有道理啊!”

还从长计议什么?人命关天的事,阿茴在冰冷冷的池子里泡了一夜,一如当初她的姐姐阿昌,难道非要等人泡烂了才去理会吗!

“你把黄慎之叫来,我看他敢不敢当面对质!”

“欢鹂,你先躺下好不好,我知道阿茴对你很重要但你不能不顾及自己的身体……”

“我说把黄慎之找来!我求你,把黄慎之找来!我要他对着阿茴的尸体说人不是他杀的!”

世子根本劝不住欢鹂,来时听人说姑娘好像是疯了,他不信,现在看来却真真被悲伤冲昏了头脑,世子一夜未眠与亲王说话此刻已是筋疲力尽,最近京中异动搅得他寝食难安连欢鹂都顾不上,此刻怎么还要在阿茴身上周旋。

他被欢鹂刺耳的尖叫扰的差点失去耐心,世子头一回对她发了脾气,抽袖高声质问,“你口口声声说是黄慎之,有何凭据!”

世子突然拔地而起的呵斥让欢鹂心脏骤紧,她怒不可竭看着此时一脸惫色却满脸不耐烦的世子,明明他也对阿茴很好,连除夕夜出逃都带着她,怎么如今却浑然不一样了?是他本就不在乎,还是因为牵扯到了他的好知府?



凭据?

欢鹂手里紧紧攥着小锦袋望向世子,却把锦袋收进了袖口,她害怕了。



“拿出来啊?凭据呢?”



欢鹂抬起下巴半个字不提那金穗锦袋的事,“昨晚阿茴出去,定是撞见了黄慎之与鲁辟说话,听见了不该听的才惨遭灭口的。”

“她晚上出去?出去做什么?我不是叮嘱你们,前厅有客不要出去的吗?她出去做什么?”

“她出去是……”



欢鹂话说半截猛地梗住,阿茴出去是为了送诊出喜脉的大夫,这话她突然不想说了。

有那么一瞬间欢鹂不想让世子知道一丁点她怀孕的事情,她恶心。在阿茴命殒的日子,她不想让这个别院有一点点好消息!她不想让世子脸上露出一丁点不属于这里的笑容!




“总之我要见黄慎之,如果他真的没有,我不会多问。”



“黄知府政务缠身,为了没凭没据的事情来实在是荒唐。”



“你偏袒他?”

欢鹂冷笑一声,她脸上的两道伤疤开始冒血,染红了她的双颊显得阴冷可怖,世子没见过欢鹂露出这样的笑容,在他眼里欢鹂一直是个天真美好的姑娘,她的笑容干净灿烂怎么能有这样的污垢!

疯了,你疯了。



“我偏袒他做什么?你现在需要冷静。”



世子的反问让欢鹂笑的更加厉害,真是明知故问啊世子!



“你偏袒他当然是完成你们父子二人的龌龊勾当!为了权力利益!为了你们的康庄大道!”



终于说破了,憋了这么久欢鹂终于把这层窗户纸捅破了,龌蹉勾当?权力利益?这几个字,字字锥心定在世子的胸口,他最恨别人在面前这样说他,尤其是欢鹂!她是最没有资格这样说的人!



一巴掌打在了欢鹂的脸上,世子落下的手心都带了血珠。



“你住口!我这么做都是为了谁?这些龌龊至极的肮脏丑事你以为我愿意做?我在父亲手下甘愿当个傀儡是为事成之后能带你离开!你满心满眼的阿茴,可曾想过我?”

“带我离开?是世子您想离开吧?那样的家庭那样的王府,最想离开的是你!”



任谁都没有想到欢鹂会看透这么多,就连世子自己也没有深思过,到底想逃的是谁?

可此刻欢鹂说出的话只让他越来越心寒,他心心念念惦记的姑娘,捧在手心养在金窝的姑娘,竟然这样说他?

看来他一直惴惴不安的猜测是对的了?



“欢鹂,可能你自己都不知道,你从来就没喜欢过我吧?”



手心的鲜血已经粘在了皮肤上,痒痒的就像心尖破开了伤口有蚂蚁在爬。



“打从你进了世子府起就逆来顺受被推着走,你对我笑只是你天生对所有人都笑,你甘愿回别院也是天生善良不愿拒绝我不愿意让我迁怒笼馆,你自始至终都没喜欢过我,你的心里装的都是笼馆!是你那几个姐姐和阿茴,你可曾有一点想过我!”



阿茴的尸体还在园中躺着,世子背对着那具冷冰冰的尸体却不说有关阿茴的半个字。



“不错,我的父亲是争权夺利,我的生日是他夺嫡失败的忌日,从我记事起我们就被老皇呼来喝去,生怕父亲在一个州府停的时间过长培养出势力,每每在一个地方住不到两年就要被配到偏远的地界,你以为我在天家是矜贵的凤子龙孙?其实我在生下来后就被父亲母亲认定是皇族灾星!你以为一个尊贵的亲王为什么会下驾梅州?其实是天家博弈的牺牲品罢了!直到遇见你,欢鹂!我才觉得生活有了盼头,我可以像寻常百姓那般拥有烟火乐事,就只差一点点了,只差一点点我就可以实现,你为什么到最后要揪住一个小小的阿茴不放!”




鲜血在欢鹂的脸上结成了渣,世子说的话她字字听的清楚,她为他惋惜也可怜,但他最后一句说错了,揪住阿茴不放,只因阿茴是人,在今早之前,她还是个活生生的人!



“我要回笼馆。”



这是她最后的愿望,她没什么所求了,她想让阿茴回家,阿茴回不了,这次,她想自己回家了。



“回笼馆?不可能。”



世子后退一步,从怀里抽出一条雪白的帕子仔仔细细擦去了掌心的污垢。



“只要我在,你永远出不去。”






烛鸳




最近风声紧的很,听说京中有异动,梅州官员这边也不像平日里那般玩乐,个个行色匆匆不知在忙道什么,就连亲王世子府乃至别院都没了动静,鲁辟也匆匆赶回梅州不知又在盘算什么事。



笼馆的生意少了一半,烛鸳有时就在梅园伺候伺候倒酒送茶,徐阿嬷倒是忙的脚不离地。

她今晚照常嘱咐郝伯在后院“装车”,把姑娘往城外军营送。自从鲁辟回来后,以前是三天送一次,现在几乎是每晚了。



只是今晚装车似乎是碰到什么事,耽搁了好久,后门大敞着迟迟都没合上,烛鸳都感觉背后嗖嗖冒冷风,她刚端起一壶金露酒准备拿到后厨热热,起身还没来得及回头,只感觉后腰猛地被人撞了上来,紧接着便是一连串的呼救。



“烛鸳姐姐救命,救救我,我不要去了快救救我!”



金露酒撒了一地,半数都泼在了那小姑娘的裙子上,客人刚要起身发作回头看见这少女面色惨白如纸,已然是瘦脱了相嚎啕大哭,纷纷退避三舍不敢近身。

烛鸳吓了一跳,赶紧放下金露酒要去扶她,可那姑娘死活不起来,双肩抖的似筛糠,双手死死揪住烛鸳的裙角露出的是伤痕冷冷的手臂,那伤痕贴在白皙的皮肤上十分刺眼。



“我不要去了,那地方是魔窟,烛鸳姐姐救命啊!”



她话还没说完,已经跪地磕头,嗑地是砰砰作响听的烛鸳胆颤心惊,她想把姑娘扶起来慢慢说,结果手还没挨到边,后门就冲出了郝伯和几个龟奴,一眼瞧见那跪地磕头的娼妓二话不说便冲了过来一把揪住了头发。



“捂住嘴巴,带走!”



“不要……”



那娼妓眼神惊恐看见郝伯好似看见阎王,瘫软在地还没顾得上挣扎就被人捂住了嘴巴,龟奴们三下五除二地反绑住了手把人扛在肩上,就像扛了头小羊羔。

他们脚步颇快,生怕耽误了被更多人瞧见,简直是扛着羊羔一路狂奔上小石桥,最后闪身进了后院,砰地一声似是重物坠地的声音,紧接便是一阵仓促的马蹄声在冷夜胡乱踩着,声音渐渐微弱。




这一过程快的犹如霹雳闪电,眨个眼的功夫就不见了踪影,若不是烛鸳的裙角被撕开了边,都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刚才那手臂上裸露的伤疤她看的清清楚楚,在听那姑娘泣不成声的话语,怕是送进军帐被折磨疯了。

烛鸳打了个冷颤,心绪不宁,那边客人就开始拉手嚷嚷着再多喝两杯。



她现在是没有心情,硬着头皮坐下来总往后院瞧听听还有什么动静,结果后院没动静前门到传出了徐阿嬷那大嗓门。



徐阿嬷说话本就中气十足,这故意大声起来好像生怕梅园里坐的客人听不见似的。



“哎呦来来来,娘这里的小厨房做的可好吃了,你好不容易替你父亲来梅州办事,娘得好好招待你一下啊!”



娘?

不光是烛鸳,在座的不管是龟奴还是客人全往门口瞧去,只见满脸神奇的徐阿嬷身后拉着一个年轻的公子哥,那位公子身穿淡紫色的长袍,衣着鲜亮整洁一瞧就是富户里出来的,此时的他被徐娘紧拉着手是骚红了脸,紧抿着嘴满脸不情愿,被拽到园子中央眼看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他直甩了徐阿嬷的手,“哎呀你放开我,拉拉扯扯的在这里丢不丢人?”




“娘……娘这不是好久没见你了吗?惦记你。”

徐阿嬷难得露出局促的神态,对着自己亲生儿子直搓手,双脚都不知往哪里站。

在座的客人哪里见过这种阵仗,一个个瞧着新鲜,一双双眼都往那公子脸上瞪,实在是好奇这梅州大名鼎鼎的徐娘也会有儿子!



章大爷在这堆人中间可是老油子了,他玩乐在此时连徐阿嬷都是个小姑娘,他能有什么不知道的,只听他先起了哄,“真是稀客啊,徐娘,你儿子都长这么大了?遥想二十年前他还是个襁褓里的小娃娃呢!”



“是呀!”徐娘拉着儿子欢喜的不得了,被章大爷这么一起哄简直是春风拂面,更是得意,“一转眼都长这么大了,哎你们看看,是不是还有些像我呀?”



“来来来,我看看!”



今天坐的都是熟客,一听是徐娘的亲生儿子兴致比谁都高,都吵吵着要好好看看人家的脸,被这么些个客人一激,那公子咬紧牙关跺了两脚提袍就背过身去,说什么也不转过来。

“看看看!有什么好看的!”



徐娘这儿子脾气倒不小,还真不给面子。

他这么一声呵斥,让诸位看客都尴尬地咂巴咂巴嘴,徐娘瞧这场面脸上羞愧,本是要发怒可扭身一看见自个好久没见的儿子又放缓了声调,百依百顺起来。



这可直接惊了烛鸳,真是亲生儿子,这要换做其他人驳了徐娘的面,她恨不得把你口里的满口银牙打烂。



“那什么……娘没别的意思,就想着招待招待你,你若不想在这里……咱们出去吃?好不好?娘现在有钱了,你想吃什么直说,看看梅州的菜有没有冯家的好吃?”



“我不饿,明天有事,我先回了。”



这位冯公子原来就是徐娘当初那被抱走的儿子啊,烛鸳隐约记得欢鹂说过,原以为该是老死不相往来的关系,今日都能见着还真是出其不意。

不过母子相见没有泪眼婆娑的戏码,冯公子似乎很不喜欢自己的母亲,连多说一句话都烦,多看一眼都觉得累,他走的时候还警告徐阿嬷不要跟着,徐阿嬷还真就听话不跟着,一个人站在原地看着儿子离去的身影望眼欲穿。



烛鸳眼见那冯公子要从后门离开,她眼疾手快地端起金露酒佯装去后厨暖酒,实则是避开徐阿嬷跟冯公子在后院撞了个正着。

还剩了点福根洒在了冯公子的袖口上,烛鸳赶紧故作慌张弯腰抱歉比划手语,又拿帕子帮冯公子擦了擦。



“没事没事,一点酒而已,回去洗洗吧。”



冯公子说着抽回了袖口,他看了眼烛鸳才发觉对方好像不会说话。



“你……你是,哑巴?”



烛鸳攥紧了手绢,低垂着双眼轻咬朱唇点了点头。



冯公子见美人嘴角含笑,可眼角噙泪,被低矮温柔的月光一照更显娇滴可怜。

他心头一软,抬头正巧听见梅园中传来阵阵的笑声,不由叹了口气。



“唉!作孽,真是可怜。”




“公子公子,上车吧。”

后门外早已有小厮备好了车马等冯公子回家,这冯公子被烛鸳这一撞差点忘了时间,他退了两步向烛鸳拜了拜,稍有不舍地回头看了一眼,终是叹了口气上了马车。



后门关上后,烛鸳没有离开,耳朵附在门上仔细听着。




“公子怎么不从前门走啊?”

“脏。”

“那……您亲娘?”

“我宁愿没有……问那么多干嘛?快走啊!”







珍鹭



昨晚发生的事烛鸳一直想告诉珍鹭,可惜珍鹭整晚有客人伺候没机会说。

第二天清晨便下了大雨,烛鸳听着哗啦啦的雨声很早就被惊醒,便坐在廊檐下等珍鹭送客。

瓢泼大雨在屋檐下都变成了雨帘,烛鸳呆坐着想昨晚徐阿嬷的儿子,正想的出神馆口忽地传来急促大力地拍门声。

那拍门声急地仿佛催命似的,烛鸳撑起纸伞跑去开门差点滑了一脚。



等她把门开条缝,看见的是个穿花裙的妇人,身上有胭脂香。

她虽然撑着伞可却是满脸的雨水,雨水打的头发一缕一缕全粘在脸上配上她那惶恐的表情简直狼狈,连裙角都沾了好大一团污水,好像是来的路上摔了一脚!




“宋贞在吗?不不不,不对,珍鹭,珍鹭姑娘在吗!”



找珍鹭?

烛鸳猛地警惕起来,抵着门上下打量着急的团团转的妇人。

那妇人着急的脚下的雨水都噼里啪啦地飞溅,她手拍着湿哒哒的裙摆,在暴雨中的声音都急的发颤。



“我是珍鹭的邻居二婶!快叫她出来,她娘出事了!”



珍鹭连衣裙都没穿好就急急跑下楼,她一眼便认出了是吴二婶心中立马警铃大作。



“怎么了婶子?是不是我娘?她旧疾复发了!”



“不是……不,不是我说的……”



吴婶一见到珍鹭便说不出话了,暴雨轰响,她说话的声音断断续续好像被人掐住了脖子让珍鹭愣是听不清一句,她看见吴婶满脸的水珠都分不清是泪水还是雨水,简直是急的跳脚。



“你说话啊我娘到底怎么了!”



明明之前看过一次的,烛鸳华雀过年的时候也去过,那时候人还康健啊!怎么能旧疾复发了呢?



“不是不……”

吴婶紧捂着嘴巴的手终于挪开,她双唇颤抖声音嘶哑,佝偻着腰背闷声嘶吼。



“你娘她,上吊自杀了!”



“你说什么?”

珍鹭站在原地差点后仰过去,幸好被烛鸳接住,烛鸳碰到她的脊背时发觉整个人都是紧绷的。

珍鹭来回踱步,珍珠耳坠在她的耳际叮当作响,她闭了闭眼接过烛鸳手中的纸伞拽过吴婶的衣领,“我不信!回家!”

她说完几乎是硬拽着吴婶往瓢泼大雨里拖,她跳进水里,溅起的泥点子都能打湿袖口,烛鸳看珍鹭不带犹豫地狂奔回家,她想了想当即寻伞去书院找梧桐。




清早大雨,梅州城几乎连个鬼影都见不着,珍鹭提着裙摆几乎不带停歇,头顶只有暴雨砸下的声音,砸的她双手都在颤抖。

吴婶一路只重复一句话,已经足够让她胆战心惊。



“不是我说的,不是我说的呀。”

“闭嘴!”



珍鹭现在什么都不敢多想,她怕想太多到头来是场梦就不吉利了。

春日都过了大半,春雨都来了,连华雀也顺顺当当的嫁人,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年初时她去庙里求过签,明明是上上签啊!

是上签没错,阳光会照在我们身上的,阳光明明已经照在了华雀身上的啊!



扑通一声,珍鹭腿脚发软向前倒去,膝盖直接磕在了家门口的台阶上,雨水溅了满身满脸,豆大的雨滴打的她抬不起头,双手匍匐在泥地里面都在打滑。

吴婶上前想扶她起来,珍鹭却甩开自己爬也要爬到院子里。

磨破的膝盖嵌进石头缝里,她疼的满面狰狞却还是要往家的地方爬,她爬上最后一级台阶时好像出现了幻听。



“小贞啊,最爱吃我的饺子了。”

“你们多吃啊,替小贞多吃。”

“小贞现在是不是也在看烟火呢?”



除夕夜的焰火在珍鹭眼前炸开,她趴在地上推开两扇摇摇欲坠的木门,暴雨焰火散去,是宋母挂在老槐树上摇摇欲坠的尸体。

大雨无情,打在孱弱的身体上,顺着鞋子滴下来。




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娘!娘啊!!!!”




雨水和着泪水模糊了视线,珍鹭挣扎着从地上爬起,奔进自己从小长到大的院子时又跌进了雨坑,她泡在雨水里仰头看见宋母低垂的头颅,想要伸手去够却连鞋尖都碰不到了。

母亲走的太远了,她走的远到阴阳相隔。



“那天你在笼馆顶层洒下了银票,全梅州城都知道了……是你母亲非逼着我说的……我不知道我真不知道她会自杀啊!”



宋母一直觉得自己是女儿的拖累,才甘愿自杀的。

那天她知道了是宋贞撒钱,便挨家挨户地问,渐渐拼凑出了女儿这几年来的娼妓生涯。

有人说她刚进笼馆时天天哭,哭的让过路行人都听到了。

有人说她成了笼馆四绝,一个月接待的客人成百上千。

还有人说她被当今知府抛弃了,被那些个书生折磨的出血险些丧命。



有人说,有人说,有人说…………



珍鹭惨啊。

她活得像只被人扼住脖子的鸟啊!




前夜,宋母在听完自己女儿所有她不知道的故事回了家。

她自惭形秽,在榻上辗转反侧睡不着,孤身走进库房看见了成堆的山珍补品突然失声痛哭,一直哭到天蒙蒙亮时,回到屋里寻了条珍鹭他爹走之前留下的腰带来。

那时天还没有下雨,地上还是干涸的没有打湿宋母的鞋袜。

她想今天应该是个好天气吧,在好天气走,能让女儿容易接受些……




“她就是珍鹭啊?”

“没想到真当了娼妓。”

“啧啧啧,宋大哥一家怎么……唉。”



街坊邻居听见珍鹭的嚎啕都走了出来,他们围在小小的院门口不敢进去,只看宋贞跪在自己娘亲的脚下拼了命的捶地。



“让一让,不好意思让一让!”



梧桐撑着纸伞挤过层层人群一眼便看见珍鹭跪在地中央,还有她头顶如枯叶飘摇的宋母。




“珍鹭,珍鹭!宋贞!”




梧桐冲进雨中想把珍鹭抱起,她双手握成拳狠命砸地,溅起的雨水很快被染成了红色,关节刺进石缝里冒出了血花!梧桐将她的双手拽起抱在怀里叫她不要再伤害自己了。



“宋贞!快停下来啊!”



书生白袍上是和着泥泞的鲜血,梧桐抱着珍鹭跪在宋母的脚下失声痛哭,宋母为他下的那碗热气腾腾地面条尚在眼前。

这位与珍鹭极其相似的好心婶子还夸奖过他。

她还说要认他当干儿子的……




“为什么……为什么阳光不会照在我的身上!”




珍鹭仰天哀嚎,发出质问。

这声质问刺破暴雨,直冲云霄,捅破了一声惊雷。

雷声轰鸣,珍鹭轰然倒下。

她昏死过去的最后一句话是对梧桐说的。



“春日没有来。”




原来,春日余晖只是老天爷的惊鸿一瞥。

梧桐咬着牙擦干眼泪拦腰抱起珍鹭,他抱着珍鹭出院时,街坊领居都自动给这位满身泥泞鲜血的白衣举人让了道。



一柄纸伞出现在头顶暂时遮住了暴雨,梧桐透过伞下的雨帘看见是位衙役,而那衙役身后是远远望向这边的黄慎之。

他还穿着那身崭新的官袍,如若不仔细辨认,看他那副表情,还以为是情深意重的黄举人。




“拿开。”



梧桐盯着头顶的纸伞,随后把目光钉在了黄慎之身上。



“你不配。”



他说罢快步走出小巷,上了烛鸳雇来的马车,马车叮叮当当,车轮在泥泞雨洼里艰难转动。

黄慎之呆站在原地看着越来越小,甚至要消失在雨雾中的马车,还是没有勇气说一个字。




“大人?大人?”

“……嗯……嗯?怎么了?”

“我们把人放下来了,这里雨大,您先回去吧。”

“好……”

“哦对了大人,鲁团练来了,说在官衙等您。”





鲁辟是没想到下着暴雨黄慎之都出去办事,一打听才知道原来是他旧情人的娘上吊了。

他正躲在温暖如春的内厅里磕着瓜子,看满身雨水失魂落魄的黄慎之回来不禁冷哼一声,心里编排知这幅样子能干出来什么事?

女人误事。



“好了,我知道你刚遭过暴击,不过赶紧收拾心情,我们还有正事呢。”



黄慎之不理会鲁辟,径自走向自己的房间,寻了块帕子来擦着脸,他脊背挺得笔直可仍看见中间那一条脊柱在颤抖。

这摆子打的,活像他把那小丫头溺死在湖里的那晚。



“人嘛,生生死死的本是常态,知府习惯就好。”



黄慎之突然放下帕子回头等了鲁辟一眼,后者还在吃茶哼曲儿全然无事发生的模样。

明明……明明阿茴死的那天他也在场!



“你怎么一点儿反应也没有!我们杀人了!”



“纠正一下,是你推的,不是我。”



“你……”



“行了行了,不就死个丫头片子,你还怕人来索命不成?老子杀过的人不说一万也有五千,还不是活的好好的?”鲁辟啐了口茶叶沫子,掸了掸手中的瓜子皮,“说正事,那晚在别院我跟你说的事办的怎么样了?倒卖军粮,一起发财啊,绝不是赔本买卖。”



“我们这是中饱私囊,如若被亲王知道……”



“亲王是不会介意这点小事的,再说了,那丫头片子都被你……”鲁辟笑着,故意举起手在脖子上抹了抹,他好像是存心要不断提醒黄慎之这事儿,让他习惯似的,“还有谁会知道呢?”

鲁辟感叹一声坐起来绕到黄慎之身后,将人按在椅子上坐好,颇为贴心地倒了杯姜茶让他暖暖身子,一副老大哥的口吻劝慰,“你啊,入仕时间太短,有些灰色的为官之道不太了解,这人啊,站队是好,表忠心也好,可终究还是得考虑考虑自己。帮着那些天家的人卖命争,争到头来,好处全是人家的,我们照样是条狗。”

鲁辟蹲在黄慎之跟前说的是字字诚恳,语重心长,“当条狗也得给自己抢个骨头啊,在他们手底下拿点小钱,不算不忠。”



黄慎之沉默听着鲁辟的经验之谈,表情有些微微松动,鲁辟见状满意浅笑,他起身拍了拍自己的肚皮重新坐下翘起二郎腿,“以后呢,咱哥俩互相帮衬着点,总不至于替人白白卖命……唉对了,我还正想同你讲呢,淮河布商冯大老板也掺和进来了,给我的将士们送的衣服呦,啧啧啧,全是上等料子,这次送来的货还专门让自己儿子押过来的,瞧瞧人家这觉悟,再瞧瞧赵家那幺儿德行!他老爹给他擦屁股上杆子拍亲王的脚后跟呢。”

鲁辟说起这些事来就没完没了,他一行伍人精于算计,对这些官商勾结的事尤其津津乐道。



“我看那小冯公子人老实巴交的,改明儿就拉到我那军账温柔乡里耍耍,几个笼馆姑娘伺候他就当还他老爹个人情!哎,黄知府你也去玩玩呗,别老想着那什么珍鹭。”


一听珍鹭二字黄慎之暴跳如雷,他腾地起身指着鲁辟的鼻子怒目圆睁,大气都喘不匀,“你把我当成何人?登徒浪子吗!去军帐里寻欢我对得起头顶的乌纱吗!”



读书人就是读书人,骂起人来都这么做作。



鲁辟撇了撇嘴,也不生气,他伸手顺了顺黄慎之起伏不定的胸膛连连认错,



“是哥哥说错啦,哥哥忘了,黄知府可是我们梅州城的脸面,亲王府的门面,脏不得!”



脏不得?

黄慎之现在听鲁辟的每句话都觉得他是在出言嘲讽,不想再纠缠下去,只得点头答应鲁辟,他这边会全力配合。



见黄慎之点头,鲁辟这才放心,衙役进屋准备送客鲁辟抬腿要走人时还笑着点了点知府。



“门面脸面固然重要,知府好相貌这身好行头也得注意注意,世子送您的锦袋时时带着,别回头让世子多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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